【空空幻】(全)

  【版本及收藏情况】

  一名《鹦鹉唤》,存16回。题“梧岗主人编次、卧雪居士评阅”。本衙藏板本,刻于清初,内封题“醒世奇言”。辽宁图书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资料室有藏。
  《禁书解题》
  书题“梧岗主人编次,卧雪主人评阅”。共十六回。存世有本衙藏板本,辽宁省图书馆和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资料室有藏。扉页有一横行“新镌鹦鹉赋”题于上方,下有三栏文字,右上栏刻“李卓吾刻”,中行题“醒世奇言”,左偏下行镌“本衙藏板”,书先有序言,序尾题“梧岗主人”识。次为全书总目。书的每回都有评语。刻版为半叶八行,每行十六字,估计刻于清朝初年。本书的行间常出现漏字,空字及小字,恐非为初刻,而扉页所题“李卓吾评”也应是书坊主的假造。
  作者“梧岗主人”,真实姓名无考。但清道光年间的《梅兰佳话》的文字风格与本书相仿,人物的命名也多以草木。《梅兰佳话》的作者据书序所言为曹梧冈。不知两书作者是否有关。
  书叙前朝浙江省嘉禾郡有一秀士,姓花名春,字金谷,年方十七岁,非常有才华,并善于作画。父母都已经去世,一人独继万贯家财。长期以来都抱着一个心愿,希望能罗致天下的美人而后快,然而其相貌极丑,也只有对镜自叹,故心中颇为抑郁。花春有一好友姓柳名莺,字仙乔,才学与他相伯仲,而貌比潘安。一次二人相见,各自述说自己的心愿。当柳莺听到花春的欲金屋藏天下之娇的心愿后,以“万恶淫为首”相劝,然花春已陷入自己的幻想太深,欲望难禁,故不以好友之言为然。他受狭邪观念的影响,为了实现自己的愿望,常常幻想自己能得遇一仙人,改变容貌。一天精严寺涵修和尚送给他一只白色鹦鹉,花春非常喜爱,观玩良久,倦倦而睡,做了一个梦。
  梦中花春在桃花村遇见一道士,道士送他两粒药丸,一名醉心丹,另一名为补天丹,用于房事,并将之推入水中,遂改换了容貌,成一英俊秀士。花春心中大喜。当他回到家中,童仆竟已无法认识他。柳莺见他换成此种容颜,又以前语劝戒一番。但奈何花春仍执迷于心愿,并决心寻找十位美人以慰心意。故他作了十美图,打算遇到绝世佳人就赠送一幅,再另绘相会图一幅以自存。
  不久,秋试到,花春与柳莺同赴省城杭州,住在红御史府中花园,遇到红府小姐红日葵,借婢女瑞芝通表相恋之意,而得与之幽会,私自定下终身。是科花春中元,柳莺第二,然后花春又独身赴京会试。夜里在船上又碰见临船美人,但相望而无法相识。到了杨州,住在逄氏店,与店主女儿凌霄媾合。又听说濮太守女儿紫荆美,天姿秀色,不禁心动,以银钱打动媒婆,扮成女伶人,混入太守府中,花言巧语,刻意趋接,遂与小姐成欢。一日船行至北方一地方,正遇一群人结社吟诗,花春入社,夺得魁首,是夜即宿主人水石泉家中,水石泉为地方恶霸,方抢得一女云素馨,欲以为妾,而素馨不从,故被留在水家与水石泉之妹共处,二女心仪花春的才貌,于是花春没费什么力气,就得与二女共欢,然事不机密,被水石泉得知,花春慌忙中只得跳窗逃走。窗临水,得送药的道人相助,正落入舟中。船行,花春颇感无聊,虽与诸女媾合,然都为私下偷情,乃吹箫以解怀。
  前行,至一尼庵,庵中诸尼【余氏家族过滤词语】成性,故留宿花春,百般挑逗,而花春也正是个中之人,故干柴就火,打得火热,即成奸情。在香莲庵的悟凡、慧源二尼相助下,又与满员外的小姐满池娇及为未成亲的丈夫立志守节的窦察院女儿窦瑞香结识,花春再次使用他引诱女性的手段,于是又双双成奸。花春别了香莲庵后,继续北上,在淮安改成陆路赴京。在经过擎天岭时被强人巫镇海拿住。巫镇海看他长相秀美,又颇有才学,欲以妹巫梦樱嫁之,而巫梦樱见到花春之后,自己满心欢喜。花春自是乐得娇人,于是成亲。在山上遇到仙人传授他枪法,习得一身武艺。离开擎天岭,花春急急忙忙赶赴京师,但因路上多次耽搁,试期已过。
  虽至京后,已过试期,但花春并不介意,每天都在京城游玩,闻山司马小姐山绛桃考诗择婿,就上门拜谒,结识司马山廷栋,与山小姐得成好合,而在山府中遇见在船上相逢而不相言的美人颜金英,巧成奸情。至此,花春已拥有十位美人,且每一位都许身成情,大遂已愿,十位美人的姓正合成“红颜逢濮水,云窦满巫山”之淫亵诗语。
  通过山廷栋的关系,花春得中武状元,受极荣耀,因心中牵挂众美人,请假回家。绕过擎天岭,直奔香莲庵。但香莲庵已被官府以淫污之罪查抄,悟凡、慧源二尼下落不明,满池娇、窦瑞香也音讯无着。当花春回到水石泉园中时,已是残败凋零,不复昔日诗酒酣畅,美人娇情的面目。花春赌此残垣颓景,心中感伤,徘徊夜月之下,得遇云素馨、水青莲二女之阴魂。二女告知他在他走后,水石泉发作兽性,残杀她们,因之水氏全家被抄斩。水行,一日上岸,在香莲庵遇见逃出避难的悟凡,得知窦瑞香因与自己的奸情事发后自缢而死,而满池娇因早已被许订给汪氏,婚期逼近,久盼花春不至,媒婆告诉他,濮紫荆已经随父亲到广西去了,逄凌霄嫁给苏州富翁。至杭州,到红园,从婢女口中得知红日葵因与花春成奸后,有身孕,腹渐大而使事泄,被其父逼迫而自缢。他自己在杭州又险遭刺客暗杀。回到禾中家中,虽然荣耀而归,但诸美飘零,心中反更愁闷。柳莺来访,花春叙述自己遭遇十美的情形及她们各自的下场,柳莺指出他受“才子佳人”的影响,并告诫他不要再为羁束。
  花春家居月余,契丹入侵,圣旨授花春为御敌先锋。花春即赶赴京师,再次经过擎天岭,只看见残垣断墙,山寨早已被朝廷派大军给剿平了。到了京师,山廷栋因患病不能出征,朝廷遂改任花春为兵马元帅。在塞外战场,花春在与契丹的交接过程中,与契丹公主玉蓉相识,并为其所心仪,双方结亲,契丹投降罢战,花春大获全胜,凯旋回师。至京城,山廷栋已死,山绛桃扶灵回苏州,颜金英也已经死了。花春更是伤感,闷闷出京。到苏州,巧遇山绛桃的乳娘,其时她已沦为乞丐,她告诉花春,山绛桃在父母过世后,【余氏家族过滤词语】失节,日夜与家中童仆欢淫恣肆。花春计诱山绛桃至舟上,将她抛入水中而杀之。回到家中后,与玉蓉成亲。但回想起过去所遇的十个美人皆香消玉殒,无一幸存,深恨苍天薄幸,拿出与十美交欢后依次画成的《十美图》欣赏一遍,感慨而于图后题诗记事。想起柳莺曾以“万恶淫为首”相劝,心中颇为不服,故决心再与苍天较量一番。因玉蓉在自己的身边,恐怕她阻止自己寻美之举,而不便行事,竟然用毒酒将她残害,心想妻妾全无,一无牵挂,下定决心要淫遍天下妇女以向苍天挑战。
  拿定主意后,即修书一封,申言愿辞去官爵出家修行。朝廷准其所奏,赐其为西河昭庆寺主持方丈。花春就将万贯家资分为三份。一份给予族兄花晴园,一份分施于贫苦的人,一份留给自己。带着小童于昭庆寺落发,法号拗苍,意谓与苍天相抵拗。他在寺内空旷之地建造花园,园中亭台楼榭,曲径通幽,取花园之名为“迷园”,效法当年隋炀帝的作为。他采取种种方法,广罗美女寻欢作乐。虽然已点为御史的柳莺再次相劝,苦口婆心,奈何他执迷不悟,且深入欢淫,故不见效果。后来机关败露,为官府捉拿处死。
  花春的阴魂在阎王殿前,遭到水青莲、云素馨、满池娇、红日葵、窦瑞香、颜金英、濮紫荆诸女的咒骂,因其世间的【余氏家族过滤词语】而遭致无数严厉的刑罚,阎王告知他生时的遭遇都因他前世淫人妻妾,念他在世时尚有善念,略有善举,令他到阳间转为女胎,投生于堂兄晴园家中,取名为艳娇。艳娇两岁时,生母杨氏过世,继母槐氏凶暴残恶,屡屡凌辱她,苦不堪言。后家中遭火灾,财产几乎付之一炬,兄长及父亲相继为继母害死和气死。槐氏并和奸夫合伙将艳娇卖与武林县江家为婢,改名艳艳,而汪家主母更是河东狮子,比槐氏的妒悍更甚。一日艳艳在花园摘花,被园童奸污,因此花送到主母处已经迟了,从而被毒打。后来她又被主人【余氏家族过滤词语】,事泄后又遭毒打并被卖给鲁地的商人为妾。商人带她从太湖回鲁时,遭遇大风,艳娇因船翻落水,后被一渔婆救起,渔婆在她寻落身之处时告知她附近有宝花庵。艳娇确有厌世之念,故到宝花庵带发修行。然宝花庵实淫窟,众尼经常与附近的光棍及过往客旅淫媾,所谓近墨者黑,落入此地的艳娇也未能免,但她放荡不久后又被官府捉拿,官卖与苏州冷公子为妾。然大妻不能相容,只好独身居于别墅,整日与影为伴,对花流泪。
  一日冷公子在别墅与艳娇同宿,大娘闻讯赶来,把正在男欢女爱中的艳娇赤身裸体的置于冰天雪地,后来把她嫁给极度贫穷的苏秀。但过惯富贵生活的艳娇无法忍受这样家徒四壁的穷困,因此与开珠宝店的风集梧多次眉来眼去之后而生私情,竟能与之乘船私奔,船家见风集梧和艳娇的鲜衣亮服,估计他们肯定带有不少财宝,故生歹心,而砍死风集梧,并把艳娇送给僧人。僧人生性【余氏家族过滤词语】,艳娇在此受尽凌辱。后来寺庙发生火灾,艳娇虽逃出虎穴,又被淫棍卖入狼窝——妓院。在此妓院中,艳娇因容貌艳丽,且善于各种床上功夫,所以声名大振,与经常去院中的石公子相交,石公子与其他嫖客很不相同,颇为尊重艳娇,两人的交谊深厚。一日石公子出示诗一首,艳娇看过后方明白自己此生的遭遇都是前生的罪孽的报应,果然因果不爽。后来她被扬州府陶太爷买去送给柳大人为妾。而柳大人正是柳莺。艳娇对柳莺说自己是花春转世,并诉说自己为偿报前世的【余氏家族过滤词语】而遭遇的无数侮辱,悔恨自己当初不听柳莺的劝告。一时百感交激,号啕大哭。
  忽听“花贵人快须抬头”。猛然惊醒,方明白是鹦鹉呼唤,自己只是做了一个黄梁之梦。鹦鹉叫了声“风流才子乐乎?”后就破笼振翅而去。花容通过忆起梦中之事,知道凡事都有因果,淫人者也必将被人淫,自己此世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故安于陋颜,把所有风流之梦都抛舍了。后来花春与柳莺一同登第,并结成亲家。
  《空空幻》借梦中遭遇而警醒世人,实与中国传统的小说和戏曲中常用的手法相似,在此类作品中的人物对功名或对女色抱有强烈的欲望,执迷不悟,而偶然的机缘,得到一仙人指点或被赐与一物,借此而在梦中实现自己的意愿,但成功经常与失望相伴随,得到的同时也就意谓着有丧失在其旁边隐藏,而他们为达到目的采取的行动也多为不轨,从而不在当世就在来世遭报。梦中醒来方领悟人生的真谛。
  不同于传统的男主人公在登第后与红粉佳人欢聚一堂,共享荣华与齐天之福,《空空幻》是在劝戒风月之事皆为空幻且色为刮骨之刀,所以脱去才子佳人小说的陈套而以佳人凋丧流离,主人公又在来世遭经淫辱的结构,确有独特之处。尽管花春在有了新的佳色之后没有象一般才子般忘记旧的美人,在得官后立即回程寻找各位红粉,但本书依然以偷情和淫合为主要的描写对象,且在文中有大量的调情和淫秽描写,而在书中更有所谓的一男几女共眠一张大床共尽荒淫之快,且不时轮换奸媾的方法实令人瞠目。
  《遭禁原因》
  清·道光年间禁
  压抑中的性幻想清道光年间著名情爱小说,主要情节由丑陋男子艳羡风情所产生的“不安分”的性幻想构成。书中鄙弃世俗情爱价值,大写喜新而不厌旧的花痴型男子走马灯般更换情人,不仅先后与十女发生性爱,且同时以数女为妻妾,日日聊床大战,而女性亦纵情享乐,丫環拉小姐下水,小姐为情郎獵艳,最终姊妹、主僕、母女、闺友網常颠覆秽乱不堪,极逞性想像之奇,令人目瞪口呆。


  【内容梗概】

  书叙秀士花春一梦。春家世富有,少年多才,以罗致天下美女为愿,无奈相貌丑陋。其友柳莺劝之勿入【余氏家族过滤词语】之道,春不听。一日春得一鹦鹉,把玩之间,倦怠睡去。梦中春改换容颜,英俊潇洒。决意寻天下十佳。春与莺秋试,于省城遇红府小姐日葵,二人私订终身。后春独身赴京会试,沿途又遇九女,皆订私情,成就好事。花春高中状元,牵挂佳人,乃告假回家。沿途寻访,未料途中所遇各女或散或亡。后春率兵征讨契丹,与公主玉蓉结亲,凯旋回朝。时十女中仅存一女,与仆【余氏家族过滤词语】。春闻之,设计杀女,十女无存,唯观《十女图》以泻忧闷。时已娶玉蓉,嫌其不便,将其毒死,决意淫遍天下妇女,与苍天较量。遂出家为僧,于寺内建“迷园”。广罗美女,日夜寻欢,柳莺复劝,仍我行我素。后官府闻之,捉拿斩首。春转世为女,取名艳娇,命运多蹇,屡遭淫辱,卖至春楼,偶见《十美图》,明前世因果。后卖于柳莺为妾,回想柳莺苦劝不听,遭此报应,悔之晚矣,遂涕泪横流,痛哭不已。忽闻鹦鹉之声,唤其醒过,并问“风流才子乐乎?”春顿然大悟,自此安于丑陋之貌,一心科举,后登第。

 


  第一回 戒色欲苦箴良友 入幻境巧化才人

  诗曰:茫茫孽海几时澄?须信彼苍报最平。
  绝色到头成化骨,陋颜何必憾遗生!
  欲心燃发还当遏,冤债风流偿不清。
  幸得老僧鹦鹉唤,空空幻出梦中情。
  诗曰:(另一版本)
  富贵才子风流性,天下佳人欲罗尽。
  难了心愿憾陋貌,脱换形骸祈仙灵。
  良友苦箴祸为淫,偎香怜玉孤意行。
  幸得老僧鹦鹉唤,空空幻出梦中情。
  古语云:“顽石点头,铁人下泪。”人疑其言为诞妄,不知所以云者,非真谓顽石可使点头,铁人可使下泪,不过谓振蒙警聩之言,乃至理实情,所发虽以天下至无灵性之物,如顽石,如铁人者,闻之尚感怀流涕,岂以有血气有心智之人,曾铁人顽石不如乎!
  且说前朝浙江禾郡有一秀士,姓花名春,字金谷,年方十七,颇渊通于诗学,擅美于丹青,才名流布,无不企仰。椿萱已皆逝世,并无兄妹姐弟。家资巨万,富称敌国。
  所居的房屋,尽是朱栏翠槛;所穿的衣服,俱是锦绣绮罗。其享福之处,自尔琐说不尽。唯所抱憾者,尚有一则,看官们,你道他负此才学,际此境遇,尚有甚么不足?不知他才虽渊博,貌不风流。其平日立志,曾谓:我若娶妻,不一而足,必尽天下之佳人罗而致之,方快我意。而又自以容貌之陋,佳人未必能对我生怜。故常引镜自照,唯叹彼苍赋质,不能给我全美,使难做得一个风流才子,诚恨事也。所以琴瑟蹉跎,未谐秦晋时。
  时花春有一友,姓柳名莺,字迁乔。其才学之美,不多让于花春。若论其貌,则又丰神秀雅,态度嫣然。二人谊重金兰,夙敦雅好。花一日无柳,无以罄引觞醉月之欢;柳一日无花,无以尽玩景吟诗之乐。
  然契慕虽殷,而一见柳莺,愈觉好蚩难掩,顾影自惭,每每谓柳莺道:“‘才子佳人’四字,本分拆不开。天生才子,必生佳人。盖无佳人,不足以舒才子之气,并不足以显才子之奇。弟虽眷恋佳人,唯有愧于才子。兄何既为才子,而反忘情于佳人?此我所不解也。”迁乔曰:“不然。李白才人,陶潜才人,其生平不过以诗酒怡情而已,谓其恋情于螓首蛾眉,则弟未之闻。”
  花春曰:“古来才子,指不胜屈,兄何必第以是二人论哉!即如帘窥相如,香贻韩寿,世之佳人,且动情于才子,岂才子反不留意于佳人?且不特与佳人有遇,即与仙子亦未尝无缘。如半勺琼浆,裴子成缘于玉杵;一餐麻饭,刘郎迷路于天台。才子奇缘,皆历历可稽。若此,以我兄际此芳年,具此才貌,竟无情于韩寿、相如之遇,其与世上庸夫俗子相去几何?亦徒负天工赋质之意矣。午夜盟思曷禁,为兄叹惜。”
  柳莺道:“我岂不知才子佳人,往往有遇,然我所以略去粉白黛绿,而不敢役志者,诚以万恶淫为首,古人屡屡言之。若以归荑赠牧之事,恋恋于中,是遇佳人而不遂,其欲则不快,势必至荡检逾闲,纵其所欲而不知止,由是而孽增恶积,天理难逃。阴司之罪狱固不必言,即目前之报应,亦不网漏一人。兄苟沾沾于女色,将毋蹈此迷途!”
  花春道:“弟非才子,固不必论。但以造物之待才子,自异于待常人。天既赋彼以才子之质,自必有一番奇遇与彼。古来才子之遇,种种不合,未闻有责其淫狎而为之报者,兄何过虑之甚?我观兄潇洒不拘,自有雅人韵趣,略去脂粉,不知所乐何事?”
  柳莺道:“富贵功名之念,余实淡然。志在离城数里,起一别墅,约广十数亩,基间池塘曲绕,楼阁峥嵘,四季名花,无所不植。春则有宴花楼,夏则有涤暑台,秋则有望月亭,冬则有香雪阁。郡中名人才士,络绎而来,或雅爱琴棋,或性耽诗酒,或闲谈竟日,或秉烛夜游。为东道主者,酒肴粗备,相与为欢,将终我身,以徜徉陶然,不知有世事之扰。弟之志如是而已。”
  花春道:“予之志则不然。唯愿美姬盈座,娇妾环回,歌声婉转,舞袖翩跹。春生玳瑁之床,香透鸳鸯之被。杨柳楼头,肉屏围暖;芙蓉院里,锦帐鲜妍。直乐此不疲,有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他二人之志性迥殊有如此,故花春虽常抚形自憾,其心终贪恋无已。即其平日所作之诗,无非艳词丽句,不离乎香奁一体。其所描之画,亦不过是涂脂抹粉之观。清夜自思,每谓我徒具才子之学,而无才子之形,空有风流之情,而无风流之貌,即遇佳人,焉能使之一见生怜,相为勾引?心得遇一个仙人,将须法水,把我遍身一洒,使向来的陋相,顿变为一个俏丽庞,我生平大欲遂矣。
  却说花春一日在书斋静坐,见门公启禀道:“外面有精严寺涵修和尚求见。”花春即令请他进见。无何,见伊手持一白鹦鹉,径入庭心,与花春作揖道:“贫僧无事,不敢造府。这只鹦鹉,贫僧已驯养多时,今日特来相赠。”
  花春知此僧素有得道之称,闻有一白鹦鹉畜之已久,曾有人出重价与之相鬻而不得者,何以今日特来赠我?想其中定有隐情,因说道:“承长老雅好,须议价领赐。”那僧人笑道:“此鸟亦非凡种,遇合有缘,不日要破笼飞去,又何价可议?”
  花春听得他语言奇异,遂谨谨领受。那僧人自作别而去,就将这鹦鹉挂于帘外。举目细睁,但觉仪光皎皎,素彩翩翩,异金精之妙质。喙不涂丹,殊火德之明辉;衿非染翠,洵如粉羽能沾。果尔雪衣可焕,梳翎爱洁,几疑林邑来呈;振翮唯鲜,犹忆延之作赋。看了一遍,心窃爱之。但思此鸟,畜于涵修,曾闻有谈经乱局之奇,为甚笼中寂寂,不闻慧舌间关?又想涵修适才所言,甚是不解。寻思久之,似有倦意,因遂俯几而卧。卧未几,闻得檐前鹦鹉唤道:“花贵人!欲快生平大欲,脱换形骸,今日须速出门,望西而去,自有所遇!”
  花春闻唤,不觉惊喜交集,忙起身步出门外,也不带童仆,独自一人飘然行去。行许久,到了一处,名唤桃花村,但觉树深见鹿,溪午闻钟,光动绿烟,影遮岸行,粉开红艳,香塞溪花。舞燕蹁跹,衔尽落红阵阵;流莺婉转,遥开弄舌关关。四围碧树成丛,一带清流绕位。
  徘徊良久,见林中走出一道者,背负葫芦,手展麈尾,足登云履,身服氅衣。童颜白发,还疑跨鹤而来;道骨仙姿,定识乘风而去。见了花春,遂上前起手道:“贫道因与花贵人有缘,故特下长春岭而来,在此静候数日了。”花春骇然道:“小生与道长素不识认,为甚知余姓氏?”那道者道:“讵但知汝姓氏而已,即后来之姻缘遇合,贫道已一一知悉。”花春闻言,惊喜道:“道长既知之,肯为我略言之否?”道者道:“有缘得会,何妨略泄其机:汝之功名福泽如在掌中,固不待言。至于抱玉偎香之乐事,则良缘美遇,尚要贫道小施奇术。”花春道:“如此敢乞道长指示,祈勿吝教!”
  那道人就于葫芦内取出丹药两颗,付与花春道:“这颗红的,名曰‘醉心丹’,向酒卮中一浸,凭他海量,不消饮得数杯,一醉如泥。只要捋半杯冷水灌下,顿时醒转。这颗红的,名曰‘补天丹’,乃是房术。若将此丹吮入口中,就可通宵不倦,以一御千女。欲泄时,只消将此丹吐出。此乃贫道在长春岭上,皆采仙芝异草烹炼而成,不比人间丹药,有耗肾损精之患。可珍藏之,自有无穷妙用。”
  花春接过丸丹藏好,不禁挥泪道:“天下唯才子爱佳人,唯佳人亦怜才子。以我生就陋容,既未得为才子,焉有佳人与我结绸缪之乐?若无众佳人盈盈满座,即有此妙丹亦苦于无用。未识仙师,能为我脱换形骸否?”
  那道者闻言微笑道:“也罢,既要成全您的美事,须索成全到底。”逐携了花春的袖,一步步走近溪边,竟把花春一推,推下溪中。
  花春在水中挣了多时,然后挨进岸旁,慢慢爬起,那道人已倏无踪影了,身上水淋淋,衣衫尽湿。幸是暮春天气,不至十分寒冷,只得向左近乡村人家借须布衲衣衫换了,把身上的湿衣脱下,取了丹药,暗想:“这道人不知是仙是怪,他为甚将我推入溪中?”
  一路上疑疑惑惑,来到自家门首。不料,管门的竟上前拦住,不许他进内。花春又气又恼道:“难道本相公换得一身衣服,你就不认识了么?”那管门的亦嚷道:“你说的什么话?怎样可以冒得?难道我家相公的容貌都认识不出了,敢来假冒么!”竟尔叱嚷不逊。花春闻言暗想道:“莫非方才溪内这一浴,已将本来面目改换了?不然,他怎至认我不出?正在呆思,只见里边走出两个家僮来问道:”张伯伯,这是何人?你为甚与他嚷闹?“
  门公未及回言,花春遂说道:“本相公实因方才遇了仙人,将我形容改变了,所以你们皆认识不出。面目即非,声音犹是。你们若不信,可于我卧房中西边衣架上,取一个折叠匙钥,将榻旁第二只皮箱内,取出粉红衫子一件,方巾一顶。”
  内中有一童子,果然进去不多时取了出来,各各惊以为奇。花春进了书斋,就将衣巾更换。脱下的衣衲,命家童往那乡村人家调转。不表。单说花春换了衣服,遂引镜自照。见镜内的姿容,直不啻日月入怀,琳琅触目,与向来的面目,竟迥然不同,不觉欢然大喜道:“诚哉!仙术多奇,造物已成之形质,且能化其本来,想这两颗丸丹,自然灵妙无穷了。自今我愿已遂,可不愧风流才子之称,温香软玉,自享不尽衾帐欢娱矣。”遂命家童去请柳相公到来。
  无何,柳莺至,竟不相认识。花春遂将遇仙变容之事,详剖其故。言语之间,喜形眉睫。那柳莺闻言,默然良久道:“兄以此为喜,我实以此为兄危。”花春骇然道:“兄何出此言?”柳莺道:“以兄秉性风流,素恋恋于朱颜红粉,唯以赋质有憾,故未能径情直行,尚为迟迟观望耳。今日这道人不知前生与兄有甚宿债,故下此孽根,贻兄荼毒耳。兄颜一变,恐后此欲海无涯,孽冤层积,色途之后患,不可胜言矣。弟忝在爱下,故敢斗胆直言,祈勿见罪。”花春笑道:“兄何拘执若此!人各有志,不可相强。道学之谈,非余所乐闻。今日且开怀畅饮,以博一醉为是。”
  逐命家童暖酒备肴,两人合樽促膝,豪饮尽欢,直至夕阳西下,然后掷盏别去。花春闲步阶下一回,遂把双扉掩好,倒在榻上,和衣而睡。直至天明起身,梳洗已毕,静坐书斋,暗想佳人不必多得,只消十美环回,朝朝为雨,夜夜兴云,每于花朝月夕,美景良辰,各罄其欢,诚快事也。遂欲描画美人图十幅,每幅上画了十美,其间或弹或唱,或歌舞,或赋诗,或刺绣,闺中韵事,各尽其妙。而十幅上的描容布景,又自各各不同。
  不消数月,早已功成。画上傅粉施朱,镂金佩玉,艳丽之态,自不必说。花春展图暗想道:“自今以后,若遇姿容绝世佳人,就可以一幅美人图赠之。这十幅图画赠完,天下之佳人亦几几罗尽矣。但想天涯广阔,佳人自散布四方,若唯羁守故乡,杜门静坐,纵有佳人,从何而遇?唯是驾一叶之扁舟,游尽锦城绣市,历过胜地名都,自有奇遇。倘今岁秋闱得捷,不免要北上的,我就可一路留心察访。”
  话休烦絮。到了秋试之期,花春与柳莺二人,打点上省赴试,叫了舟船,搬下行李,又命两个家童随身服侍。原来这两个童子,为人聪俊异常:一个是与他整叠诗笺的,故名诗囊;一个是与他管理画幅的,故名画箧。是日一齐带去。柳莺亦带一童子,又带一老仆,共主仆六人下船,径赴武林而来。
  到了城中,遂命家人去寻寓所。花春道:“房金不论贵贱,务要精洁雅静为主。”家人应诺而去。去了不多时,欣然来复命道:“此事真来得凑巧,二位相公今秋必定高中矣。”花春笑道:“我们若中,定是一元一亚,岂但中而已。且问你为何知道我与你家相公是中的?”
  家人道:“老奴奉命而去,寻了许久,不见有精洁租房。适遇见老奴的表兄,问我到此何干,我就将二位相公到省赴试,命我寻寓之事对他说了。因他在此有熟,托伊觅一寓处,却一时没有。他说道:”有一所在,甚是精雅,但人不容多。若唯二位相公,可以权寓。‘我问他:“在哪一处?’他说,‘此间告老红御史府中,有一名园,屋宇颇多。’他即在红府管园,因主人远出不在,可略为专主,命老奴就将行李搬去。”
  那二人闻言,不觉大喜,遂雇了脚夫,挑着书箱琴剑,随了家人先行。花春与柳莺二人,随了童子,慢慢行来。行不多路,已到红园门首。步进园门,弯弯曲曲而来。花径未缘客扫,朱门似为君开。百尺高台,接青云而蔽日;千层曲槛,俯碧水以临风。缥缈桂枝,拂清香于静院;扶疏槐影,移翠盖于幽庭。溪树含芳,烟荡芙蕖之沼;山螺延翠,霞飞杜若之觞。琴台、啸台、吹台、台,台台耸秀;晓亭、怡亭、畅亭、锦亭,亭亭环绕。凝香阁、栖霞阁、潜峰阁、摇碧阁,帘见半垂;芙蓉楼、翡翠楼、玳瑁楼、雨露楼,窗开四面。风光娱目,还疑已入蓬莱;蹊径迷人,几似暂游瑶岛。总总富丽之观,言难罄尽。花、柳二人遂在园内绿荫轩中寓下,相与谈今论古,赋诗饮酒为欢。
  一日,花春在阶前闲步,见一丛白秋海棠开得雅洁可爱,遂握笔向粉墙上题道:
  曾记东风睡海棠,粉痕依旧晕残妆,离魂倩女愁无主,新寡文君未有郎。
  小院月明香陡峭,空阶露重夜凄凉,可怜红粉都消尽,任是无情也断肠。
  题罢,柳莺见道:“兄欲题海棠,则竟题海棠已耳。又何必指东说西,牵缠到别处去。倘主人道学,见此艳词,岂不嫌尔唐突乎?”花春道:“措语风流,正是雅人深致,兄何反嫌艳丽耶?”
  话不絮表。二人在园,过了数日,场期已近,各把进场物件端整一番。到了初八,共赴头场。却说花春点名领卷,归号静坐。移时传题,头题是“缁衣羔裘”一节;二题是“明乎郊社之礼”两句;三题是“天时不如地利”全节。毫不假思索,信笔挥了三篇。从头至尾,看了一遍,把开讲细细咀味道:此讲精神团结,笔气浑融,已能横扫千军;即后路亦觉经籍纷披,令人目不暇给。竟欣然出场,以元自负,来至寓所,柳莺尚未出闱。
  坐不移时,见柳莺进来,殊有不豫色然。花春忙问道:“兄何以功名之得失介介于怀?即不能夺魁争首,亦非为辱。况以我兄之才,有断不在元魁下者,何闷闷若此?”柳莺道:“非也,我平日目空宇宙,自负非凡,今场幄得此易题,未能传神目送,如意写来。我自视斯文毫无声光并茂之观,故自愧才学疏浅耳。岂以功名之得失而愠见耶?”花春道:“兄不必过逊,弟还要请教。”柳莺不肯录出。强之再四,然后谓花春道:“如必要弟献丑,待弟背一讲与兄听了罢。”花春道:“一破已见大意,何况一讲。”
  柳莺背毕,花春大赞道:“这一起已有开门见山、先声夺人之概,只此番冠压群英,诚可预贺,何犹不惬于心哉!”柳莺也令花春背了一讲,二人共相赞美不已。说话间,酒肴已备,二人对酌尽欢。饮罢,柳莺道:“弟因院中不能畅睡,此时意欲就枕,未知兄意何如?”花春道:“兄请先睡,弟还要略坐片时。”
  那花春见柳莺先去睡了,径自步出轩中,仰见一轮皓月,万里无云,秋光正皎。走过几重楼阁,信步行去,但觉金风飒飒,玉露零零,因感叹道:“春去几时,忽尔中秋佳节矣。人生行乐须要及时,古人秉烛夜游,良有以也。”
  遂一步步行过去,见一假山,甚玲珑,而有数仞之高。花春依了这条石路,慢慢步上,足踞其顶,从空望下,真是台上有山,层层送碧;楼居消暑,面面横秋。花春道:“却不知此处倒有这一派景致,虽瑶台仙岛,亦不能驾出其上!”
  正眺望间,闻西南角上隐隐有笑语声。花春往下一看,只见一丽人同一侍妾倚在栏杆望月。虽玉肌粉面,看不十分明白,而绰约之姿,已见一斑。花春想到:“此二人莫非月魅花妖?若是人间女子,那有如此姿色!”
  错愕良久,道:“是了,这位美姝,一定是红府的千金。想未闻箫史之笙,难觅宋玉之貌,空房寂历,倚枕无聊,未抛东阁之球,欲待西厢之月,故际此良夜,不禁缓步芳园,聊为消遣耳。我花春欲娶十美成欢,故描成十幅丹青为赠,今夜得见此佳人,乃生平第一良遇,正十美之始基耳。有此机缘,岂可错过?须要与伊一面,使彼得见我貌,方可措词进说,以图佳会。不然,黑夜突入,彼竟认我为恶棍奸徒,一时叫破,被家人知觉,岂非好事难谐,反遭其辱。”
  正在踌躇无计,见二人竟飘然进内去了。花春无奈,只得步下假山,见月已平西,仍依旧路来至轩内。残灯未灭,柳莺与童仆数人,正在熟睡,遂解衣而寝。但闻得萧飒秋风,响飘桐叶,虫鸣不绝,入耳增悲,恍有欧阳子《秋声赋》光景。花春此时,何能成寐?不觉忆美有怀,口占一律道:
  剔罢银缸卧未曾,夜深犹忆曲栏凭,阶前佯拜三更月,帘底微明一点灯。
  隐约楼中人悄悄,迷藏远处影层层,不知可有蓝桥度,深夜降来合断魂。
  吟罢,辗转反侧,已听得远寺鸣钟,乱鸡报曙,东方渐渐白了,见柳莺已将起身,也只得披衣而起。梳洗毕,用过早膳,又要打点赴院听点二场之事。俱不赘言。
  且说三场考毕,花春在帏归寓,柳莺尚未在寓,重又步出轩来,欲往前夜遇美之所。行未几,见一使女,惊问曰:“汝是何人,在此园中闲步?”花春忙上前作揖道:“小生乃嘉禾人氏,姓花名春,为赴秋试而来。因与尊府园公相认,暂借芳园羁栖数日,姐姐毋得怀疑。”
  那使女见花春衣冠俊雅,丰致嫣然,不免垂盼留情,笑谓花春道:“花相公寓此,婢子实未得知。直言冒罪,祈勿见怪!”说罢折了数枝桂花,正欲进去,花春叫道:“姐姐请转,有话相问。”
  花春欲问及前夜在园中玩月的是何人,又恐非即此女,她进去道及起来,反为不美,又只得茹而不言。那使女见唤她转来,无言相问,谓花春道:“相公何戏妾若此!”又笑了一声,径自进去了。花春细视此女,身虽充为贱役,而其眉如远黛,肤若涂脂,竟不与闺阁佳人多让。毋论别的,即其一笑多情,不令我魂飞魄荡乎?无何,柳莺亦至,共以帏中所作之策论讲了片时,命仆暖酒,二人豪饮至晚,掩扉就榻而寝。花春睡未几,心中想道:“我今日有紧要心事未毕,如何合得眼来?且起来完了这桩心事,方可放怀安睡。”
  未知他有甚心事,这心事可以完得来否,看官不用疑猜,自有下回分解。
  评曰:文贵乎奇,不贵乎平,贵乎出套,不贵乎宁,如野史中夸美风流学士者,潘安之貌欲其快人耳目也,花春独富于身偏陋于貌,未免稍留余憾,而不足快人耳目,孰知不足快人耳目处正可以快人耳目者,其之谓奇,斯之谓出套。
  才子佳人四字,乃全书关键,盖天生才子佳人,钟情毓秀,实是超轶于匹夫匹妇之上者也,作者自之立准。而天下之不能为才子为佳人者,更无疑遇仙赠丹,亦野史中套习,特奇乎,改造面目,脱化丰裁也,既遇僧人,又遇道人,究不知僧人于花春何缘?道人于花春又何缘也?僧人何如人?道人何如人?此是疑阵,且至终篇自见分晓。

 


  第二回 寓名园初盟淑女 泊孤舟又遇佳人

  诗曰:碧天夜静思悠悠,一点芳心不自由,月浸珠帘留冷院,台烧银烛入朱楼。
  断金良友因疏远,如玉佳人可网求,塘上别离旅店合,迷途从此正无休。
  却说花春方才睡下,陡然想起那月下美人,思道:“这两日因场事缠扰,担后了我的佳事。今夜月明如水,何不再到那边去眺望一回?”遂披衣起来,但闻柳莺鼻息呼呼,正在酣美之际,因念道:“迁乔真无情人也!当此青年,竟无待月迎风之想。方才就枕,就入梦乡,此我所不解也。”
  遂轻轻启扉而出,心中想道:“我看今日折桂的女子,殊有顾盼与我之意。料她进去,必与千金道及。若此夜美人依旧出来,此事已谐八、九。”
  遂望那边行去。步上假山,眺下绝无影响。伫立良久,叹道:“前日偶然闲步,得遇仙姿,乃今夜有意重来寻访,竟杳乎莫接矣,岂不令人怆怀不已!”
  无奈,只得回下假山来,再步将过去。觉风吹檐马,似玉人之杂佩遥闻;月映疏帘,疑金兽之连环忽动。院沉人静,何来巫峡之缘;碧落香消,难做银河之渡。遥知杨柳是门,似隔芙蓉无路。徘徊久之,景况凄然,遂口占一五律道:
  惆怅黄昏后,行行枉自劳。
  露浓香径湿,云淡月轮高。
  不见人如玉,空怜脸似桃。
  朱门深杳杳,鱼钥锁牢牢。
  任尔敲棋子,何缘听剪刀?
  三更犹悄立,望断手频招。
  吟罢,正欲步归卧室,只听得院门“呀”的一响,就将身躲在梧桐树下,看走出什么人来。原来非是别人,就是前夜玩月的美人。那婢子就是日间出来折桂的。她二人携手行来,过了小小木桥,径往那边而去,就一时不见了。
  那花春也只得践迹而行,听那女子叹道:“花郎阿花郎,你际此良夜,寓此芳园,不知有伤寂寞否?奴红日葵未曾亲见芳容,据瑞芝之言说来,已觉卫介重生,潘安再世矣。奴家誓不许纨绔庸才射我雀屏,故不禁静夜来园,冀与一会。但恨为礼法所拘,又不敢潜投尔室。看来此事,只望瑞芝为我玉成了。”那使女道:“小姐不必费心,此事揣在婢子身上,明日就有佳音,此时月轮已午,恐凉风寒露,小姐弱体难禁,回阁去罢。”
  二人却不依旧路而回,穿过回廊曲径,竟往那边去了。花春一步步接影而来,又听得红小姐口中念唐人诗两句道:
  月出西南露气秋,眼穿肠断为牵牛。
  花春听罢忙遂续两句道:
  须知化石心难定,韩寿香薰亦任偷。
  那小姐听了这两句诗,惊谓瑞芝道:“谁人在此和我诗句?”瑞芝往后一顾,笑道:“此即寓在我园的花相公。”
  那花春不待说罢,遂上前作揖道:“小生花金谷,因赴试暂寓尊园。今夜爱着月色溶溶,星河灿烂,故尔闲步至此。适闻佳句,有动于衷,因遂集语,以续其后。唐突之罪,祈乞海涵。”
  日葵闻言,忽见眼前闪出一书生,月光下巾履翩翩,丰容秀美,正是如意郎君,慌忙倒退几步,杏靥微红,只得偷依树影遮身,谓花春道:“妾肺腑之言,已渎君耳,不弃效颦之陋,愿奉箕帚。”花春道:“小姐乃绣阁千金,小生乃逢门寒士,幸蒙青眼,愿谐琴瑟,此真天赐之缘,敢不如命!”
  言罢度步上前,深深一揖,又道:“小生久慕芳姿,渴见一面,以续相思之情,今幸逢小姐,真乃平生之慰也,小姐如不嫌,我愿与小姐指月为盟誓结百年之好。”言毕双膝跪下道:“万望小姐垂怜。”
  日葵初见花春俊美如玉,芳心大动,只碍着瑞芝,瑞芝早已窥出小姐胸怀,忙拉日葵道:“小姐人家相公如此痴情,不如乘月夜了却了心愿罢。”
  日葵顺势跪在了花春旁边,两人就指月为盟。红小姐解下一方白玉鸳鸯,赠与花春。花春道:“小生旅寓,别无他物相赠,唯有一幅美人图玩带在箧,乃是小生亲手描画的,明日交于瑞芝姐姐,转致香闺。”日葵道:“君既专精于词赋,又擅美于丹青,真天下才士也,妾何幸而得唱随佳偶!”
  言罢遂欲分袂,花春忙拽住她,将她紧紧搂住道:“既订百年之约,须尽一夕之欢,小姐毋得见外。”边言边凑前亲日葵嘴,日葵忙推道:“妾与君相逢月下,面订鸾俦,诚以俊美如君者,世所罕觏,故不嫌闺玷之羞,暂逾礼法,君岂以濮上桑间之女视妾哉!”花春道:“古来才子佳人,又当别论。崔莺待月,贾氏窥帘,先成巫梦之欢,后咏河洲之好,此皆司空相国之千金也。今日相逢,洵非偶尔,岂可负此良夜?小姐请自三思!”
  花春见日葵默默无语,似有允意。又上前哀告道:“小姐如执意不允,小生只得要下跪了。”忙用嘴对着樱唇亲一阵,双手伸向酥胸纤腰,抚一阵摸一阵。花春此时已欲火如焚欲褪衣求欢,日葵虽春心已荡,毕竟是大家闺秀,见状忙把纤手扶住,娇声道:“君何必如此!妾终身既属于君,岂敢自爱?不过谓天成花烛,冗效于飞,恐于礼有碍耳。如必欲一赴高唐之梦,君既多情,妾岂草木?可至妾卧室,聊叙绸缪。但与君同行,恐多不便。妾且先往,请君暂立片时,与瑞芝同至可也。”
  言罢,遂匆忙而去。花春想到:“始则待我以礼,继则浃我以情。吐词委婉,移步风流,如此佳人,讵可多得!”遂同了瑞芝行行止止而来。谁知行至院门,已紧闭在此。瑞芝道:“花相公,今宵看来好事难谐,且请回去罢。”
  花春欲待举手轻叩,又逡巡不敢,谓瑞芝道:“小生自回寓矣,姐姐何以进去?”瑞芝道:“婢子自有径路可通,不必相公虑及。只今夜小姐不知何故,待奴婢明日探明,定能逐相公心愿也。”花春见其满面堆笑,含情不尽,玉质冰肌,雅趣天然,不让日葵几分,不由飘然,就把瑞芝搂在怀中,做了个吕字,含笑道:“此时望陇不得,岂可弃蜀,只求姐姐将桃代李了。”
  此刻瑞芝芳心已动,也不推辞,将花春引至旁边一座亭子内,半卸罗裙躺倒亭椅上,花春抚弄瑞芝一阵,下面那物儿突突而翘,霎时坚硬如铁,花春把那物儿对着瑞芝阴门一顿乱顶,不觉耸进寸余。瑞芝黄花为何甚快道,只因瑞芝对花春早已唾盼,适才见花春与小姐搂抱亲嘴已得动火,此时一给调弄已是骚水流出,那物又是坚挺,沾湿易进,待再进便觉赞眉退缩,花春初赴阳台情发如狂,又觉龟头被瑞芝牝户裹得紧紧,遍体通畅,不由挺身没根而入,肆意出入,弄得瑞芝娇啼婉转,弱不能禁,花春抽弄百余,自觉心醉神怡,爽快难言,龟头一阵酥麻,一阵突突,禁不住已春光漏泄。
  瑞芝起来把云鬟整好,相视而笑,伸手轻捻那软软的玉茎,嗔道:“相公这东西刚才真吓人,弄得我酥麻胀痛。”花春笑道:“不畅么?”瑞芝双腮羞红,笑而不语,花春想到:“为何日葵既诺而去,又把双扉掩上,却是何意?”寻思了半晌道:“她与我萍踪猝合,遂欲同入香闺,共眠鸳枕,此种光景,殊觉难为情也,怪不得她诺而复悔了。此时也无计可遣,且待明日与瑞芝划一妙策,潜入香闺,自可希图美事。”又与瑞芝温承了一会,嘱明日假山一会,是夜归寝不题。
  明日,花春袖了一幅画图,专待瑞芝出来付她。园中眺望未几,见瑞芝果至,遂引至僻静去处。二人共入假山洞内,见里边有一亭子,名曰留云亭,四边俱是假山围住,甚是幽静。花春问道:“昨夜小姐既许了我,又闭门不纳,姐姐可知其故否?”瑞芝道:“我亦曾问及小姐,谓非有意拒你,实为赧颜故耳。密令婢子今夜潜引花相公入闺,不可说是小姐的意思。我既坦怀以告,切不可把语言泄漏。”花春喜道:“姐姐之意,他日决不有负。”
  瑞芝偎至于怀低声谓道:“昨身已付于相公,别无奢望,唯小星一位,冀相公留以侍妾。”花春搂住瑞芝道:“此事不劳姐姐挂怀,小生决非薄情之辈。”遂出袖中之物,令伊转致千金。瑞芝藏好,谓花春道:“今夜可于双柳亭边静候,初更,妾当作红娘任耳。”花春喜极,再三至谢,二人嘻笑成一团,又在亭中聊尽欢娱之情。正是:
  昨宵刚欲云雨场,今朝重开肉食庄,轻勾玉肩相偎抱,接唇呷舌欲火狂。
  颅肉突起探细缝,颠鸾倒凤翻桃浪,罗裙半卸承恩露,倾尽风流谢红娘。
  二人云雨已罢,相别去。花春回至轩中,见柳莺整理铺程,殊有行色匆匆之况,并谓花春道:“兄在园中玩了多时,尚未畅乎?何不将物件收拾,以便检发下船。”花春道:“兄何急以言归?且在此间游览数日,待放榜后赴了鹿鸣宴席,然后归去未迟。”柳莺道:“既如此,兄且留寓此间,弟因有小斡,遂欲返舍,不得奉陪了。”花春本欲苛留柳莺在寓,因与日葵有约,若柳莺先返,殊便于出入,故遂任其先归。由是二人握别,花春遂留了诗囊、画箧在寓服侍,柳莺自同老仆、童子回家。不表。
  且说花春在轩中寂坐,唯恨那红日不肯西坠,因摹想那今夜赴约的景况,吟成一律道:
  鸟鹊填风万里桥,朱门专待二更交,犬依篱舍迎人吠,门掩桐阴趁月敲。
  半点银灯帘外射,一声绣剪阁中抛,不知今夕为何意,春风何时送柳梢。
  (不知今夕为何夕,习习微风送柳梢。)
  吟罢,又闲徙一回。待至黄昏时候,用过晚膳,步出轩来,见月色已渐渐透起了。一路行来,想道:“我昨夜未能久敌,殊不畅意。今夜且将仙人所赠之灵丹吮在口中,不知果有佳验否?”
  行至双柳亭畔,伫立未几,见瑞芝已悄然出来。花春极得意,上前拥住瑞芝又是亲又是摸,瑞芝笑唤道:“公子,这会小姐只怕等急了,快走罢。”边推开花春,引路一重重转弯抹角,行至楼下,遂步上扶梯,见日葵正在倚窗望月。花春遂作揖道:“昨蒙金诺,深信玉言,谁料闭门不纳,使小生怆惶无地。今夜特来践约,毋再使天台之客,徒问津而返也。”可日葵微笑道:“夤夜入闺,本该相拒,特念君蓄意殷勤,妾不忍拘此小节,使君有凄清之感。”
  遂令瑞芝暖酒,相与合座。见桌上别无他肴,不过精洁果品。二人对酌,瑞芝在旁斟酒。灯光照耀,比在月下时尤觉风流尽现。那时传杯弄盏,直饮至月影将午,日葵粉面晕红,微有醉意。此际芳心荡漾,千般娇羞,面似桃花,真令人魂消也。
  花春见日葵酒后愈显娇媚,恨不得一口吞进肚内,按捺不住一腔欲火,拽日葵坐在膝上相搂,劝酒摸捏,抱着亲嘴。日葵虽假微拒之态,见花春俊美丰致,早已如醉如痴玉容无主,任凭花春吮唇呷舌摩其双乳。
  花春见她星眸含俏,轻吮一口酒擅口轻轻津送,手游到她小肚下,只觉细松毛下二瓣嫩肉中已湿乎乎,启开二瓣微捻其蕊,日葵蛮腰款摆身颤颤,瞑目口吐娇媚声,纤手紧勾花春颈,玉脸斜偎,羞笑道:“郎君我们进房罢。”
  言毕,二人逐入闺房,笑解罗带拥入香帏,花春先将丹药吮口,以备久战。谁知一经入口,遍体舒畅,口内生津,精强神旺,孽根猛暴,铁般硬,粗又长,日葵见花春那硬硬铮铮的一根【余氏家族过滤词语】,约有六寸余长,五指多粗,青筋漯历露着红润润的一个尖头,惊惧万分耳语道:“此物可畏人也。”花春见日葵,肌如凝脂,双乳白嫩,香馥袭人,腹下稀松松毛丛,颅肉突起,缝细诱人,甚可爱,花春亦耳覆道:“一经入内,可爱煞人也。”
  随以手抚其妙处,吮其双乳,花春此时荡意悠悠浓兴叠叠,手把阳物放在软软腹下细逢阴/户口,抹弄抹弄摩擦了半晌,只觉日葵阴/户中流出许多淫/水,知她兴动,把阳物颠了两颠,龟头认准往阴/户内一耸,日葵往后一缩叫声痛,怎奈花春欲火难消,又着实往里一送,送进寸余,还有三寸多长直挺挺在外边立着。日葵觉得一个锥子剌在里头一样疼痛难禁,连声叫:“痛,痛。”
  花春怜其不胜,退身将阳物缓缓抽将出来,日葵见他将这个东西退出来,就像肉里去了根大刺,微觉快活,阴/户也不痛了。待会又觉满里头骚痒无常,极想此物摩蹭,花春见状兴复燃,随以手架其足,以指拨其穴,复以唾涂龟头,缓缓浅进浅出,足足抽了百余。日葵觉又痛又舒畅,齿咬衾角强忍之,花春又耸进少许,才着点化,腥红已盈褥矣,日葵复觉体内若迸裂,不觉泣而啼,花春急掩其口。恐外人听之也,退身抽出阳物,日葵声亦寂然。
  花春那阳物在日葵腿边不住的暴跳,日葵知其未尽其兴,娇喘喘言道:“妾身有负郎君美意,郎君着实欲火难禁,妾冒死一承也,只求缓进怜之。”
  花春闻言无奈,只因丹之妙欲火难消,轻抚其乳,捻其峰,复语道:“非不知怜,实下体发胀,欲罢不得,我定轻进缓出,不负小姐之情。”
  重用唾沫在龟头上着上,慢慢用手将其【余氏家族过滤词语】往两边一分,把龟头缓缓的钻进二寸余,花春知她不能全受,便止用了二寸长缓进缓出,足有百十余抽,日葵不似先前麻痛,只觉痒痒愈愈快活异常,不由【余氏家族过滤词语】【余氏家族过滤词语】浸浸,淫声括括,声娇气微,屁股乱耸乱颠,腰肢乱扭乱歪。花春知她已得趣,复用九浅一深操之,日葵只觉痛一阵、麻一阵、痒一阵、酥一阵,直觉入骨之妙,不觉忍着痛娇唤道:“郎君弄我快活煞也。”
  花春也觉浑身通畅阵阵麻爽,不由兴起,尽狠拨出,直头耸入,或缓或猛,一连五、六百椿,椿得日葵身颤息微,口呻气喘,神魂飘荡,酥酥溜溜,痒痒痛痛,扭又不是,不扭又不是,眼闭手摊体颤,娇唤道:“操杀我也。”
  花春听此语,一发显手段,覆压其上,吮温双乳,将龟头钻在阴穴内一顿扭,扭得她不知如何方好,那根肉根在日葵牝中如蛆钻狗舔,花春又将她两腿拉开,阳物在日葵【余氏家族过滤词语】中来回,一口气足足抽了五、六百抽,抽得个日葵浪水直流,香汗沾沾,真是笑不得、哭不得叫道:“罢了,罢了,饶了我罢。”
  花春此时抽得龟头胀麻,酥爽阵阵,哪里肯罢,不由紧抽慢拽,愈进愈力,又操了五、六百下还多,眼见日葵已被弄得晕死过去,忙口中吐出仙丹,方才欲火大泄。日葵被这一泄,只觉一股热流冲花蕊,魂飘飘,意荡荡,晕去移时方醒,道:“弄煞人也!”
  此时闻更鸡唱晓,花春意欲未尽,叹道:“真是欢娱嫌夜短。”转想今夜酣战,全仗仙丹,此丹真乃是兵戈九丹之妙,果如那道人所言,花春喜不自胜。二人一夜未曾合眼,遂起身唤醒瑞芝,一路往后园而来。引至院门,瑞芝自回楼去了。
  花春出来,见月郎星稀,东方渐白,一路花枝夹道,寒露浓浓,不觉衣巾尽湿。步至轩中,重解衣就寝。直睡至午日当窗,方才起来,静坐轩中,遂集句吟成四绝道:
  半通商略半矜持,莫到成阴却恨迟。
  才动眼波心便会,人间方信有相思。
  隔花何路可登楼?未见思量乍见羞。
  赖有软言堪入骨,笑谈时颇涉风流。
  珍重闲情莫浪痴,行踪唯许月明知。
  睡中唤起肩梢重,已是红窗日照时。
  歌唇尝酒湿珊瑚,笑靥秋蛾一世无。
  残烛解衣教缓缓,月穿衫缕见凝酥。
  吟罢无事,又迈出轩闲步。待至黄昏,依旧瑞芝出来,引至楼上。与日葵小姐重叙旧欢。此夜,日葵已能承战,直弄得通身大畅而归。此后,由是夜往朝返,竟无寂寞之宵。
  停日放榜,果然花春是元,柳莺是亚。那日谓日葵道:“小生已高居榜首,不免要上都赴试。小姐请待数月,自有冰翁到府,小生决不为负情人也。”遂赋诗一律以赠日葵,云:
  销魂怕见远山尖,话别殷勤酒更添。
  三叠阳关催去去,半年芳约更淹淹。
  秋残驿路风吹树,人倚雕栏月射帘。
  他日泊舟杨柳岸,晓钟梦醒韵重拈。
  日葵见诗,亦和韵吟成一律,以赠花春云:
  离愁不合上眉尖,逼得卿家恨转添。
  才许东墙窥宋玉,哪堪南浦赋江淹。
  鸡声茅店郎惊梦,月影回廊妾掩帘。
  惆怅鹧鸪留未住,无情无绪酒先拈。
  赠毕,二人相拥相抱,曲尽温存。是夜,双双入闱你贪我爱,你替我宽衣解带,我替你卸裙脱衫,熟客熟主,全无一丝惧怯之态。一个是嫩娇玉体阵横,叉双腿,金莲双翘;一个是粗壮玉茎挺硬,探肉穴,紧拽慢遥情到浓处,只见那玉茎发威一柱到底,提抽顶揉,提得那【余氏家族过滤词语】淋淋,顶得那哼哼叫叫,足足抽揉了二千余下,弄得葵小姐淫声乱发,死去还魂,这一夜乐事尽情恣意,几度香汗透胸,牡丹着露。至晓临别,日葵殊有恋恋之意。
  却说花春赴了鹿鸣首席,谒过座师,下落舟船,想道:“我虽画成十幅图以赠美人,但图上美人不能与所遇之美人形容相肖。莫若一幅画图,遇一美人,即将美人的丰姿态度,并与遇美处之形像景况,细细绘上,使美人图十幅赠完,此幅上已画成十美矣,得以朝夕展玩怡情,岂不甚妙?遂命画箧启匣,取出一幅素质的手页,遂将与红日葵月下相逢、偷依树影遮面的光景画了一幅。
  是夜,舟泊河塘。因月光未上,无甚观玩,只得闷坐舱中酌酒而已。又因一人独酌,殊少兴味,命家童拾去残肴,把衾整好,和衣而睡。追忆在晚对楼中与日葵小姐绣被香浓,锦衾春暖,云雨合欢,何等快乐。此夜孤舟独宿,倍觉抚景凄凉。略寐片时,重又起来,步出舱中,推窗而望。只见一天明月,已照耀得如水如银。观玩未几,反增感慨。正是:
  别离一日如三秋,怎耐孤舟泊渡头。
  酒醒愁多情脉久,月明江水隐朱楼。
  正欲回步进舱,忽闻邻船有人吟诗道:
  长途万里水淌淌,从此销魂暗自伤。
  两浆绿波冲断岸,一帆暮雨锁横塘。
  夕阳凄草悲人去,衰柳寒蝉惹恨长。
  南北睽违程正远,云山缥渺隔家乡。
  听罢,举首四顾,见有一号大船停泊在前。心中想到:“此是分明女子音声。味她诗,是感叹离别家乡,即景悲怀的意思。她诗才固俊逸可佳矣,未知姿容美丽否?暌违咫尺,岂可不一睹其容?”
  盼望之久,只听得莺声姣语唤道:“小姐,你看云敛晴空,月光清皎,何不步出舱中,赏玩一回,以消愁闷。”无何,舱门“呀”的一响,步出一位丽人。因月光照耀过去,看得十分亲切。只见那丽人指着月儿与侍女说道:“一月普照万方,万方不齐苦乐:使畅怀得志之人玩月,则月色清辉,无非欢乐之景象耳;若使离人、羁客、怨妾、弃姬际此,深宵玩彼孤月,觉月光惨淡,不唯难解闷怀,玩之亦愈增凄恻耳。我想在家时,楼上之月,与此夜江边之月,犹是月也,而景况已大为之一变矣,能不凄然泪下!”
  花春听她论得亲切,不禁出声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妙人奇论,触予愁怀,不必听江上琵琶,而已使我青衫泪湿矣!”
  那女子闻言,回头见了花春,不禁注目良久,若欲相与接言光景。闻得舱内有人叫唤,只得迤逦步进。见她进舱时,犹回顾数次。那花春见美人进去,也只得进舱安睡。心中想道:“曾不多时,已遇着两位佳人。天怜才子,信有奇缘也。但此女姓氏未通,里居莫考,怎能与她作合?且待明月乘间细盘舟人,便知着落了。”
  岂知明日绝早起身,只听得一棒锣声,那邻船已欲开去了。连忙出舱一望,那只船儿只离得数尺多路,见内舱纱窗之下,坐着一位年近五旬的命妇与一位绝色佳人,就是昨宵月下相见的。对了花春秋波微转,眼角留情,亦似有恋恋之意。无奈舟船渐渐离远,霎时间已望不见了。
  花春此时,唯是对着江心呆呆盼望而已。既而回进舱中,想到:“我若不见倒也罢了,既已亲睹其人,而空使草次一合,觌之无缘,人孰无情,谁能遣此?唐句云:”好树有花难问种,御香闻气不知名。‘其予今日之遇乎?然此美虽在,水月镜花,而画图上必须置彼一座,以表缱绻之情。“遂取过画幅展开,于红日葵之下,又画就一幅舟泊河塘月夜遇美的图。
  不数日,到了家中,自有亲邻贺喜,络绎盈门。冗忙了数日,遂欲打点北上。花春想道:“我此去,访美之事急,求名之意缓。若与迁乔同行,岂能任我沿途耽搁,以为寻花问柳之事?不若辞彼先行,则途中欲行则行,欲止则止,若遇佳人,便可迟迟留恋矣。”
  主意已定,明知这几日迁乔冗事未毕,未及动身,遂遣人去约,迁乔果然不及同往。花春将家中出入总账,托与总管钟英总理,备好行李,多带金银,随了画箧、诗囊两个童子,一径下船开发。
  舟至维扬,遂欲寻寓住下。寻到一个寓处,主人姓逄号社来。他家房屋亦颇宽阔,安宿四方商客,热闹异常。花春因外边甚是嘈杂,要寻一个幽静雅洁的卧房,房金总不论多少。那店家踌躇道:“小店宿客的房间,多是这样中中庸庸的。相公既要精洁,不论房金,里边有个小小坐室,可以下榻,却从不曾留宿商客的。今日在相公面上,只得权且破例。”
  遂引花春入内。举目细视,果然小小结构,甚属幽静。室中诗画,虽非名人之笔,却也可观。庭外种着几盆名花秋色,尚未凋零。缸内又养着几尾金鱼,倒是名种。花春道:“原来里面有如许清洁所在,老丈肯容情宿我,真乃小生之万幸也。”命家童把铺程运进。那店主人宿与花春细细盘问一番。
  闲文少表。花春自寓在此,暗想:“维扬风土秀美,人物俊丽,绝色美人自然此地多生。为甚我留心寻访,见这须庸庸妇女,俱是脂粉妆成,绮罗堆就,从不曾遇着一个倾国的姿容?讵不可叹!”又转念道:“红楼中处子,绣阁内姣娃,静守深闺,岂能易观,焉知此处无绝色女子?自古道:”蛇无头而不行‘,欲觅佳人,须要寻一个惯走大户的媒婆,与她串通计议,自有遇合。“
  遂乘间向店主人问道:“你这里近处,可有走大户的媒婆否?”逄社来答道:“有,就在那边百福街梅柳巷中,有一个姓梅的婆子,就是在下的姨姐,惯在缙绅富户人家出入。若有人托她干事,总无一件不成。为人倒也老成,办事颇属妥当。”
  那花春问明店家,径往梅柳巷而来。问到梅家,见一婆子在内,约有四旬外的年纪。见花春进内,遂启口问道:“相公尊姓?今日特临贱地,有甚喜作成老身干办?”花春道:“我姓花,乃浙江禾郡人氏。因会试北上,慕你贵处风景繁华,香生罗绮,故在此寻寓耽搁。哪晓在城中遍访数日,却不曾遇着一位佳人。老妈妈耳目甚广,必然得悉何处藏娇,可称国色。若肯与小生作合一美,自有重谢!”
  那婆子道:“若说相公要觅别的东西,老身不敢领教。至于红粉丛中,唯老身的眼中见得多,耳内闻得广,妍媸美恶,直鉴别得分毫不错。相公若要娶妾,只要肯出重资,包在我身上,访几个绝色出来。”花春道:“我乃访求佳偶,以结琴瑟之欢,并非为抱衾奉帚计也。你城中不论乡宦富家,若有处子,生得如巫山神女、瑶岛仙妃者,乞妈妈指引小生一二,日后事成,决不有负于你。”
  那婆子道:“相公既非聘妾,这平等人家的妇女,须一概略去。老身想起来,我城中艳丽女子,却也不少。若论超群拔萃的佳人,要算濮太守的小姐濮紫荆为最。因濮太守要访人才出众的佳婿以配千金,这须碌碌庸才,皆不能入目,故紫荆小姐,尚在待字。我看相公青年美貌,雅度翩翩,若与濮太爷一见,定留一座东床,以袒相公腹耳。执柯之任,老身愿效其劳。”花春道:“妈妈的赏鉴,谅无差谬,但须得与濮小姐一面,我心始放。”
  那婆子笑道:“相公既是访求正配,岂得如娶妾一般,必先见其人,然后议价?况官宦千金,森严闺训,即府中童仆辈,且谨守规矩,回避不敢相见,以相公陌路生人,焉得窥其半面?相公切莫作此妄想!”
  花春踌躇许久,袖中取出两锭银子,付与那婆子道:“我闻得妈妈干事,无有不成,还祈你老人家与我划一妙计出来,玉成其事才好。这不腆茶东,望乞笑纳。事成后,另有重谢。”
  那婆子欣然接去,遂进内唤女烹茶,又与花春闲谈多时,用过香茗,问明寓处,谓花春道:“如此相公且请回寓,待老身慢慢留心,若有机缘,得能相见,即来通达。”
  花春遂别了梅婆,竟回寓处。静坐移时,无甚消遣,正欲握笔题吟,忽听得窗外姣声轻唤“梅香”。遂尔握笔步出,见一美人甚是艳丽:柳眉淡扫,蓉粉轻涂。樱桃小口,堪与樊素争妍;杨柳纤腰,直与小蛮比美。明肌绰约,几疑化月而来;玉骨轻柔,还恐乘风而去,果然秀色可餐,宛似酡颜耐醉,愁眉不作,还令孙寿失姣;笑口如开,自令阳城能惑。彼秀态,几同楚苑之姣;若问芳年,正拟卢家之妇。正欲启口,见一丫环走来,美人儿随即飘然离去,行时几番回首飞眉微笑,显而见了花春,殊有凝眸顾盼之意。
  不知此女与花春有缘会合否?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回 叩朱扉潜求铯色 宿绣衾始露其形

  诗曰:访美痴心未肯休,维扬有女可贪求。
  已留客邸成鸳侣,又混梨园缔凤俦。
  冤债结因词丽艳,孽根种自貌风流。
  沿途更有萍踪合,盟社招贤阻北游。
  话说花春见了这女子,不觉魄荡魂飞,暗暗想道:“这丽人,想就是主人之女。我遍城搜访数日,曾未能一觏,真是:”踏破铁鞋难觅得,得来全不费功夫。‘巫山咫尺,竟有如许妙人在此!若非今朝一面,岂不使佳人埋没。“徒叹息于邂逅之无缘耳!
  少顷,用过晚餐,剔灯静坐,因摹想那美人的形况,题吟四绝道:
  其一:嫁玉年纪最关情,额畔垂垂覆绿云。
  非是司空偏见惯,杏花衫子柳丝裙。
  其二:闲来无事立回廊,玉手频频掠鬓旁。
  一点樱桃莺啄破,声声佯唤小梅香。
  其三:新梳云髻插金钗,淡抹浓妆色色佳。
  裙底自怜莲瓣小,见人微露绣红鞋。
  其四:似向仙源觅艳踪,未曾相识已相逢。
  春风万树桃花影,肯引刘郎路几重。
  吟罢,只听得轻轻有叩门声,暗想:“此时夜静更深,谁来叩户?那叩声又来得韵甚,莫非是日间所见之丽人乎?”亦低声问道:“叩门者是谁?”外面又寂然无语。遂尔秉烛启扉,见槛外立一女子,果就是日间所见的。欣然引进,将门闭上道:“适才得见芳容,渴望再逢,但恨糜饭无缘,洛水神姬,不能与我兴阳台之梦耳。乃蒙芳卿垂眼,怜我客邸凄凉,来通佳好,小生何幸如之!”
  那女子轻撩裙掩面说道:“今日与君一面,不禁起怜念,太王昌既在东墙,岂忍失诸邂逅?故不惜自荐之羞,叩扉相见。君勿以桑间濮上之女视妾也可。”花春道:“芳卿何出此言!自古惺惺惜惺惺。怜美爱才,人有同志。讵得因女失闺礼,概以夤真私奔之例论哉!”两人比肩坐下,相与通问一番。知此女小字凌霄,朱陈未结。略谈数句,遂相拥抱入帏。
  花春本就日间思念已久,如今飞来艳遇且不欢喜若狂。不由兴浓,未及温承,扯下那女子罗裙就乱摸,拨弄得女子嫩腹下细缝内湿淋滴滴。凌霄推其手道:“相公今妾自投而来,必求大畅而归,君不必心急,待奴妾与相公脱光了必能大畅。”
  言毕时衣裙既除,一丝不挂,又将花春脱得够精光赤条。花春见此女子是个惯家,又见她白嫩嫩滑腻腻一身好肉,真个儿魂飞,两人抱着拈在了一起。你看他两个:
  淫兴俱发,朱唇紧贴,粉脸斜偎,鸳鸯交颈,鸾凤穿花。一头是:喜孜孜笑吐舌头,呷呷津津唾甜。另一头:怒冲冲狂送肉剑,刺杀杀阵阵颠欢。千般搏弄,妖娆万种情。柳腰脉脉,樱口气喘,香汗滴滴,酥胸荡漾,阵阵颠狂,通身舒畅。身颤颤,鼻喷火,元阳狂泄,热津津喜煞了骚美娘。
  两人云雨罢,曲尽温承,凌霄别去,订以后期。由是潜来暗去,约有数宵。
  一日,花春出外闲玩,偶从梅柳巷前经过,忆着濮小姐之事,未知可有商议否,遂欲乘便进内一访。方才走进,见梅婆正要出门。见了花春道:“相公来得正好,老身正欲到寓相商。前日所议之事,唯有一条计策,可见千金一面,但不知相公乐从否?”花春道:“果然妙策,得见千金,小生有甚不从?”
  那婆子道:“濮太爷曾奉吏部张大老爷之命,要选十数名俊俏女子,教习梨园,进献京师。今岁春间,拢一女班,名曰‘月霓班’,演习已久,可以进献。不料前日忽有生角患病不起,现在空缺候补。濮太爷命我访一聪俊女子补入。我看相公态度风流,却也乔妆得过。若肯扮为女子,混入梨园,就可得见小姐一面。见过后,即可见机而作,以图脱壳金蝉之计。相公以为何如?”花春鼓掌笑道:“此计妙绝!就此乔扮便了。”
  那婆子遂往里边拿出头钗环衣裙等物,将花春方巾除下,梳了一个时新的盘髻。蓝衫卸去,穿了一件鱼白飞花布衫,束上一条玄色布裙。又把乌靴脱下,穿上一双九寸长的扳尖花鞋儿。梅婆笑道:“幸亏老身的脚寸与相公仿佛,故有这双不曾上足的新鞋。不然,倒一时难觅。”扮罢,又拿些脂粉与花春敷好。梅婆道:“相公如此一扮,竟与濮小姐不相上下。”花春闻言,遂与梅婆借镜相照,也暗暗欣喜非常。
  二人同出门来,把门锁上。花春问道:“前日闻得妈妈呼唤烹茶,是有一位令爱的,为何把门锁上?”梅婆道:“小女昨日往母舅家中去了,所以不在。”
  那花春同梅婆一路行来,傍人见者无不唧唧称赞。不多时,到了濮太尊府署,径入里边,叩见太爷。细细盘问此女来由,自有巧言搪塞。交银立契,补入班中。花春即以身价银子,赏了梅婆。
  话休絮表,花春见这须梨园之女,俱在十四、五的青年,虽不十分艳丽,颇有一、二分姿色,恐破露机关,难成美事,故不敢现出本相,与她们兴云布雨,唯是勾肩引颈,相为戏谑而已。
  却说花春英姿灵敏,这些规模歌唱,不消学得,已是神而明之。一日,太尊有事,上省去了,内堂夫人传班演戏,点了《西厢》正本。花春妆了生角,做到“游殿”、“跳墙”、“惊梦”数出。见他丰采俊雅,举止嫣然,夫人与小姐皆喝彩道:“此女入班未久,而曲按工商,雍容有度,如此心灵神慧,洵属可嘉。”那花春暗中注眼紫荆,果然可称国色。梅婆之语信不诬也。
  少顷,戏方演罢,已是黄昏时分,濮小姐传令生角进房领赏。花春听了,不觉魂飘天外,即随了使女来至小姐香房。见紫荆粉靥微红,醉倚杨妃榻上,愈增出一种媚态。花春走近榻旁,将身跪下道:“小姐在上,婢子叩见。”那小姐忙将纤手扶住道:“罢了。”
  遂命坐下,将方才演戏的妙处极为赞美,说他歌喉婉转,舞袖翩跹,演习未久而遂能神化入妙,诚异事也。又将姓氏年庚细细问答了一遍。花春偶抬头,见妆台上堆着无数书籍,其中有一花笺,露出在外,遂起身走过取出。一看红笺上有诗一首,题是《咏月》,韵限楼、头、休、忧、愁;头限云敛晴空、冰轮乍涌;中嵌《西厢》诗一首,其诗曰:
  云影花阴月半楼,敛容西望粉墙头。
  晴开玉户风轻拂,空卷珠帘待不休。
  冰镜朗吟之子拜,轮波微动是人忧。
  乍来厢下疑瑶岛,涌到银河织女愁。
  花春看罢赞道:“情怀尔尔,触手生春。下笔几忘限字之苦,有此奇才,香闺增色矣!”紫荆闻言,欣喜道:“你如何识解诗中意味?莫非你也识得几个字,会做两句诗的么?”花春道:“略知粗浅,小姐若不嫌婢子僭越,敢题和小姐一律。”紫荆道:“文墨一道,乃天下之公,虽不拘上下贵贱,可以题咏,在甚僭越?但恐此题限字拘涩,未得挥洒如意。你若果能吟咏,待我另示一题以试笔。你道如何?”花春道:“这倒不妨,待婢子聊学涂鸦,以博小姐之一笑便了。”遂把香墨浓磨,握笔于花笺上和就云:
  云开月影下花楼,敛拜墙西未卸头。
  晴夜迎郎来可是,空厢待郎眼无休。
  冰寒绣户凉风拂,轮挂窗纱少妇忧。
  乍见半疑登玉宇,涌金波处动人愁。
  吟罢,递于紫荆。紫荆展见,直惊喜得疑神注目,半晌无言。乃谓花春道:“你有如此奇才,乃身充贱役,混迹梨园,岂非美玉沉埋,深为可叹!不如待奴禀过父亲,另觅一女补入班中,你且在我闺房日逐相伴,异日同适一人,你意如何?”花春喜之不胜道:“得蒙小姐垂怜,真是婢子万幸了。”
  遂相与并坐言谈,更加怜爱。花春乘间问道:“小姐际此青春,为甚不与君子好逑,兴调琴瑟,尚尔鸳帷寂寂,绣枕孤眠?”紫荆道:“只因人才难觏,故尚待字闺中,讵可致叹梅,使鸳俦误订?”花春道:“据小姐意见,要怎样的人才,便可缔盟偕老?”
  紫荆道:“奴家静处深闺,焉能鉴别天下人才,定其优劣?然自我揆度起来,若论貌,你演戏时之文采可观,即当日之真君瑞,想也不过如是也;若论才,你和我《咏月》之诗,真可谓阿堵传神,香奁圣手,即六朝名士之作,亦可与之并座。但恨才则真才,貌乃假貌,只可作绣窗之伴,不能谐锦帐之欢。若世上男子,才貌有如汝者,便可订百年之好而适我愿矣。”
  花春见她言语来得凑巧,正可乘间挑逗,遂说道:“蒙小姐如此雅爱,设婢子此时果是一个真张生,未识小姐肯作崔莺莺否?”濮小姐亦笑道:“若使你果做得张生来,奴亦何乐而不为崔莺莺哉?”
  言谈久之,侍女俱已静睡,花春道:“此刻重门紧闭,人俱熟睡,婢子不能出去,只好在小姐房中安宿的了,不知可许婢子与小姐共枕鸳帏否?”紫荆笑道:“我与你联芳于翰墨之场,当略去夫贵贱之迹,不久要禀过萱亲,与你结为姊妹,此夜同衾,正可共剖情肠,破香闺之寥寂,有何不可?但不可错认奴作崔莺莺,以日间跳墙赴约之风流,谩以加之于我。”
  花春遂掩上朱扉,背着灯光,把衣裙卸下,遮遮掩掩,光身入了罗帏。紫荆笑道:“此夜非佳期会也,你何故反作此害羞模样?”亦遂解衣宽带,入帏就寝。花春将右手轻轻挨行与小姐面上,偎腮摸弄,觉遍体滑若凝脂,香如腻粉。抚了紫荆的胸膛,双指捻其乳头说道:“莫说别的,就是小姐这两颗嫩乳,亦觉温柔香软,妙不可言。婢子欲吟诗一律,以志其美,未识小姐容否?”紫荆道:“如此最妙,你且吟来。”花春亦不假思索,信口吟成七律一首,以嘲谑紫荆云:
  酥娘年少最温存,生怕萧郎醉后扪。
  春盒双双花并蒂,巫峰两两夜销魂。
  几回浴罢浮香露,一搦灯前映指痕。
  温软玉肌娇又怯,解衣羞与阿侯吞。
  紫荆听道:“情虽入妙,尚嫌未能贴切。你说‘萧郎醉后扪’,问你萧郎在哪里?”花春道:“小姐若果欲见萧郎,待婢子权当萧郎便了。”
  言毕,双手且在她细嫩嫩的身上摸弄,戏调久之,紫荆芳心已开,春情荡漾,不由伸手摸向花春嘻道:“你不也和我一样的身子怎当得萧郎。”花春搂住她道:“说当的便可当的。”边说边用下身紧贴紫荆小姐的嫩腹下摩荡着。紫荆只觉俩人紧贴的小肚下,有一硬硬的热突突的东西,伸手一摸,触到一根粗粗、大大、长长的头园尖尖的肉/棍子,吓得紫荆惊讶万分。
  花春遂将乔扮细情,一一剖诉,谓紫荆道:“小姐曾经说过的,若我做得张生来,小姐自愿为崔莺。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佳期之会,小姐不得推辞也。”紫荆无奈,只得娇口说道:“妾乃千金之体,相公如此恋我,勿使我白头吟可也。”花春亲其腮道:“小姐今肯见怜,小生敢不以心相报。”
  言毕,吮其口将舌尖伸进她口中舔搅了一阵,手抚其一双嫩乳,捻其二颗鲜鲜红红的樱桃似的乳头。紫荆被花春这舌与舌一触,乳头一捻,顿感舒舒麻麻,一阵晕脑软绵绵似醉似痴。花春这时欲火炽如焚,不由吮其乳伸手摸其妙处和抠其阴/户,只觉淋淋阴水已布,不由挺马跃进玉门关。紫荆莺声道:“妾乃初发的芙蓉,风雨难禁,乞相公护持。”花春道:“小生自会怜香惜玉,自有软软款款的手段,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其中乐趣无穷,小姐就宽心罢。”
  花春前有红、日、葵数人之经历,驾轻就熟,肩架其双腿,用手拨开它的阴/户二肉瓣,龟头放在肉瓣中磨蹭,缓缓浅进浅出,岂多温存,几多摩弄,亲个嘴儿舌尖相裹似糖粘,弄得个紫荆小姐舒舒展展欲罢不能。此正是:
  鸳鸯戏水翻红浪,狂蜂采蜜花吐香。
  女貌郎才真可羡,春宵一刻脔禁尝。
  且说花春用轻轻缓缓的手段破了紫荆小姐的身子,两人海誓山盟,恩恩爱爱赤身相抱而睡。
  到了明日,起身梳洗已毕,紫荆惊谓花春道:“君混迹于女优中数日,未知曾露本相否?倘已破露机关则昨宵在房一宿,难免他人暗中滋议。”花春道:“小生唯恐乔装事露,难与小姐相亲,故虽混迹于红粉之中,唯把春心捺住,不露真形,小姐不消虑得。”
  紫荆闻说,中怀坦放。是日,又留住花春在房道:“奴家前日曾得两题,一是咏笑,一是咏影,却未曾赋就。今日闲窗无事,就将二题与你分咏何如?”
  花春目有侍女在前,仍自称婢子道:“既如此,小姐咏影,待婢子咏笑便了。”旁边侍女遂尔轻磨香墨,各送云笺一纸。花春先题就云:
  曾闻一笑惑阳城,今日相逢百媚生。
  偶尔解颐增绰态,嫣然顾我送微情。
  低头红晕春波脸,冷齿香消小口樱。
  绝世风流描不出,倩兮灯下伴卿卿。
  花春题罢,见紫荆纤纤玉手,轻执银毫,也在那边题写了,其诗云:
  相亲相近莫相离,乌有先生信有之。
  依约送君灯暗处,模糊伴我月明时。
  独来静夜何人捉,偷入深闺不尔疑。
  真个形骸同傀儡,循墙面壁一无知。
  二人互看诗句,共相赞美不已。是夜,仍留花春在房安睡,言语间,问及花春混迹梨园,将来作何计较。花春道:“我已得会小姐芳容,鸾盟缔就,此心可放矣。我此去北上,无论春闱捷与不捷,来岁春尽,必至此请媒求合,期约不爽,请小姐宽心。等待我明日趁你令尊不在,就要潜踪遁去了。”
  紫荆闻言,踌躇半晌道:“郎君虽欲潜遁上京,难与家尊觌面,然须请一冰人,将君姓氏一通,并君之青年才富,秋幄争元,倍详其细,好使家父留东床一座,以待君耳。若使君径北上,岁月蹉跎,恐家君作主缔姻,妾将何以回挽?”
  花春道:“我在维扬,亦无故旧相知可托。若就令梅婆前来说事,恐令尊未肯全信,必欲面见小生奈何?我想令尊既欲遴选人才,为雀屏之射,一时亦未能得觏,数月之暌隔,谅无变故,小姐且请放怀。”紫荆道:“君家既如此说,奴且安心待约,伫听春雷始发,必再会君便了。”花春道:“小生无物以赠,唯带得一幅美人图佩之如珍,明日到寓取出,命梅妈妈带来潜交小姐,聊伸盟海之束。”紫荆道:“被梅婆识破机关奈何?”花春道:“乔妆之计,即出自梅婆。彼作事老成,岂肯把机谋泄漏?彼即知道我与小姐有约,亦不妨害。”
  遂过了一宵,明日起身与小姐握别一番,遂入班中,与众女优闲谈竟日,自然问及小姐何故留宿两宵之事。书不细表。
  挨到黄昏时分,竟不与班中女伴得知,悄然遁出府门。先到梅婆家中换了衣服,梅婆忙问道:“濮小姐的容貌何如?可见老身说话并不虚谬么。”花春点头称是,就将与濮小姐缔盟订约之事细细说明。梅婆笑道:“若非老身有此妙计,焉得相公谐其美事?”花春道:“小生自时时感念的。我今还有事恳求于你,我去去就来,你且在家等我一等。”
  那花春匆匆来到寓处,取了画幅,又取白银五十两,命画箧张灯同到梅婆家内来,谓梅婆道:“这幅画图,烦你悄然带去交与紫荆小姐。这五十两银子,若是濮太爷因不见了人,要着你身上交还身价,可将此银偿了。他若是免得来,越发你的造化了。十两银子也赏了你。我明日稍停一天,后日清晨就要长行了。”那梅婆闻言大喜道:“相公作事要算周到,老身与别人办事多年,从未曾有如相公这般慷慨的。”
  那花春遂别梅婆,回到寓处,用过夜膳,命家童各自安睡。挑灯静坐,以待美人。哪知漏鼓频催,竟不见是人到来,只得解衣安寝了。到了明日,与店主人算清房金,命家童叫定船只,打点明晨起身。心中想道:“今夜那人出来,好赠与画图,与彼相别一番。”
  到了晚间,静候多时,见凌霄仍至。问及数日在何处淹留?花春饰词以对,也不告以真情,遂与凌霄明誓一番,嘱伊安心守约,后会不远。正在言语,忽听得外边叩门声。二人惊惶失色,谓定是败露机关,是非难免了。只得令凌霄潜向榻底躲藏,花春却战战兢兢持了灯火启扉。看来却非别人,乃是梅老婆子,略把中肠放坦,问道:“夜静更深,老妈妈来此甚干?”梅婆道:“我奉濮小姐之命,有送别诗四首赠与相公,命我千万致嘱于你,必须早遣冰人为红丝之订,断不可迟延时日,致叹惜哉,恐误一生。我恐相公明日早行,不及相会,故急忙到此通达耳。”
  花春又问道:“月霓班中之事可曾发觉么?”梅婆道:“相公昨夜遁出,他们已着急差人寻访。只怕太爷回来,尚要着老身追寻哩!”花春道:“总总感谢你的。”那梅婆言毕别去。花春即把双扉掩上,展开诗笺一看,见是集唐句四绝,其诗云:
  其一:愁听清猿梦里长,几多深送断人肠。
  销魂事去无寻处,密讯红笺有几张。
  其二:来时笑靥最堪怜,此夕回肠几万千。
  眼底乍抛人一个,西风渺渺月连天。
  其三:目断天涯倦倚楼,浅尝滋味透尝愁。
  世间唯有情难说,溪水随君向北流。
  其四:金炉香烬漏声断,相见时难别亦难。
  一曲离歌两行泪,更无人倚玉栏杆。
  看未毕,那凌霄在榻底步出,笑道:“你原来,又与甚么濮小姐有约,我家姨母与你作合的,故在外耽搁这几日。适才问你竟尔不吐真情,可见男子负心,从古如是。你此去都中占鳌得意,自有贵宦千金招选乘龙,奴逄凌霄之约,只怕要付诸东洋大海了。”
  花春道:“芳卿何出此言!实不相瞒,小生曾经立志要访十位佳人,以谐琴瑟。尚恐丽人难觏,未能如愿以偿,贵贱之迹,岂所计哉!莫说卿是良家闺女,可订銮俦,就是青楼少妇,若果有拔萃的姿容,小生亦甘与之为配,决不以其为逐水杨花而情生菲薄也。实情剖告,愿芳卿谅之!”凌霄道:“妾只愿君不负约足矣,岂敢有妒心哉!”
  花春遂取画图赠于凌宵,是夜欢爱尽情,巫山之梦曲尽交媾之道,直弄得凌霄浑身舒爽,几承雨露方才夜深别去。
  到了明日,将行李发下舟船,一路行去。在船中取出画图,增上两幅:一幅是美人即时秉烛启视的模样,一幅是华堂演戏,自己扮作张生,濮小姐在筵饮酒的模样。画毕细观,真觉情景活现。
  那日到了一个地方,将船停泊在岸,见城中风景,甚是热闹可观,也不带家童,独自一人上岸,飘然行去。约行数里,到一静僻之处,遥望见一座园林,古树连云,层台耸翠,渐渐近来。只见园门大开,有许多车马停驻在外,心中想到:“此处莫非任人出入游玩,何妨进去赏览一番。”又道:“地陌人生,不可造次。为甚车马虽停,不见游人络绎?”
  正在躇疑,见粉壁上贴一张银红单纸,上写的是结社招贤小启,遂念道:
  “窃以东汉论才,共企文章之盛;西园载笔,群夸风雅之名。竟炫鸾龙,仰朕镳于才朔;互推鹦鹉,让独步于江东。斯文不作,我道其衰。庶英俊之重逢,即风流之再振。是以小园结社,招罗名贤,不速而来,兔毫竞写。届期而至,茧纸争拈。挹春风而舒啸,十步花香;坐秋夜以联吟,半庭月浸。一堂聚首,堪资攻玉于他山;千里相逢,尽可联芳于萍水。虽三分闲荒,非敢仰高风于投辖;而七襄云灿,是所望益友以锡朋。倘有四方英彦,三益良朋,愿词华于寒社,暂住青骢;欲抒芳藻于骚坛,少停白马。谨俚言之布告,当折柬以相招。文园主人谨白”
  恰才看完,里边走出一园公来道:“相公来得正好,今日正是社期。里边请坐。”花春喜道:“为甚他知我工于翰思,说今日是社期,邀余进去。”遂欣然步入园中。
  此时正是秋尽冬初,但见篱菊枝残,井梧色老。唯小沼之芙蕖斗艳,宛若霞蒸;疏林之枫叶争红,偏宜日丽。至于楼台锦绣,岛屿烟云,玩之有余,观之靡尽。约行百步外,见有两童子在前迎接,引花春踱过小桥,旁有一紫围栏处,曲曲行去,早至书斋。
  众人见花春衣冠楚楚,风度翩翩,不敢傲慢,尽皆起揖道:“以姓氏叙先后。”花春道:“诸位先生在座,晚辈何敢涂鸦献丑。佳遇难逢,敢不学步观光,以附骥尾。”合座俱哗然,应声道:“花兄少年英俊,自是才藻不凡。少顷笔走龙蛇,我辈定邀荣未照矣。”
  遂递过一纸红笺,有数题在上:梅聘海棠赋,以“已占群芳,还求佳偶”为韵,落叶七律诗四首,其一得秋字,其二得红字,其三得深字,其四得株字。秋闺词一曲,调限《隔溪梅令》。采菱歌四首,不拘韵。
  看毕,命童子引至一间书室,四壁图书。尽杜李风流之句;几呈玩好,皆玲珑珍重之奇。自是目不暇给,见几上云笺铺就,童子轻磨香墨,以待濡毫。
  花春暗想道:“一日功程,要完就诗赋歌词四则,若非我花春,已被他压倒矣。”也不假思索,信笔挥来,早已完就。遂袖了诗笺出外,这个童子也随出来通报主人。
  原来方才花春进来,佳宾满座,主人却不在内。至此才是主人,方为觌面,不觉骇然吃惊。看官们,你道花春与他相逢邂逅,并无宿怨,非有旧仇,为甚吃惊起来?
  且把此情慢慢地揣度一番,少停续看下回,便开疑章。

 


  第四回 赴文社一人压众 听琴声二美谐欢

  诗曰:画楼寂寂客魂孤,水月风流且谩图。
  莺语啼娇心半醉,熊声振响骨全酥。
  绸缪未恋三更久,生杀先惊一命无。
  人世风流何处险,温柔乡里是危途。
  话说花春见了主人,你道为甚吃惊?只因他浓眉横竖,怪眼圆睁,海下微须,根根竖起,鼻间麻点,密密成潭,额耸难堪,全形杀气,面带凶神恶煞之颜。见他面貌不但丑陋,而且凶恶异常。结社赴会者一须高洁品格,为甚广集英才,举此盛会待与主人接谈,甚是吐词悃款,谦恭无比,暗暗叹到:“古人常言道,不可以貌相者有如此!我意斯人,必然作事不良,待人悍傲者,而岂知其竟不然也。”
  二人各道姓氏,晓得主人姓水名澄,字石泉。花春递过诗笺,主人大惊敏捷,及至览毕,不住地拍案赞扬道:“花兄之才,自是紫电前身,青缃后嗣。奇情勃发,吐白凤于胸中,逸韵横流,现青莲于舌上。有此奇才,我社增光万万矣!”
  那同社人闻花春赋诗词已完,皆惊讶不已,出座来观,先念诗道:
  其一:西风摇落岂无由,去逐枯叶交深秋。
  潘令花残思往事,吴女欲嫁百样羞。
  莫夸宫女能题叶,偏殿翩翩舞广袖。
  到此繁华归梦觉,淮河商女更添愁。
  (另一版本)
  西风摇落岂无由,快遂人愿更难求。
  潘令花残思往事,吴宫水流忆旧游。
  莫夸宫女能题叶,偏有情郎会溪头。
  到此繁华归梦觉,淮河岸边又添愁。
  其二:岂与春芳斗艳红,淡烟疏雨扫应空。
  萧萧撼我三更梦,飒飒催人两鬓蓬。
  霜老园林无半树,秋深帘幕有微风。
  登山临水浑闲事,懒听寒蝉夕照中。
  其三:毕竟人非铁石心,新愁旧恨积应深。
  生憎画砌堆红叶,无复珠帘倦绿荫。
  右径苔封樵罕到,空山云淡客闲寻。
  不堪回首春浓处,紫燕黄鹂尽好音。
  其四:极目秋原景色殊,闲情不复恋闾须。
  忽嗟村树枝枝秃,偏觅芳草处处无。
  篱落风高空唤蟀,林荫月落欲惊鸟。
  争如陶令门前柳,春信先传到五侏。
  览毕,又念词云:
  雁叫西风秋复秋,暮云稠。又见如新月下帘钩,断肠人倚楼。——夜三更,蝶梦正悠悠。梦难留,为语楚娥从此不须愁,虫声窗外啾。
  看罢又念歌道:
  《采莲歌》采莲歌罢唱菱歌,约得怜家姐妹多。
  侬采菱兮郎亦采,与郎同掉入平河。
  其二:湖心采采过芳塘,两浆沿流棹艇忙。
  小妹摘来含笑剥,手攒菱壳打鸳鸯。
  其三:紫茎含实偏溪东,小艇划来乘晚风。
  斜折纤腰低映水,美人图在绿波中。
  其四:柔橹轻移顺水流,今朝满载采菱舟。
  归来笑向郎前剥,一角青青一点愁。
  看了歌,又念赋云:
  搜蜀郡之名葩,采江南之冷蕊。连枝放处,菲菲玉照堂中;贴梗开来,袅袅沉香亭里。结幽盟于竹友,淡欲无言;牵好梦于花仙,情何能已。原夫香散瑶台,花开江店,但乏倾城之笑,别有清香;偏多点额之妆,不争凡艳。将赋合欢于纸帐,何劳驿使遥传;欲赓同梦于罗浮,未许花魁独占。若乃横陈锦障,藻散仙云,倩胭脂之点点,霏香雾之纷纷。种异垂丝,尚待红丝之系;枝宜栖凤,未占鸣凤之文。揎翠袖于疏帘,芳心欲诉;晕红晖于嫩脸,空谷无群。尔其夜半银,仿佛朱门之烂;枝头翠羽,依稀青鸟之翔。喧采采之蜂笙,迎来纳币;扑涓上之蝶粉,便是浓妆。遂使燕燕飞来,似有投怀之喜;倘令莺莺唤去,频添别梦之伤。夫何慕乎柳枝之婀娜,而桃萼之芬芳。于焉遇美人于林下,寻好事于花间,高烛烧来,未得洞房花烛;孤山睡去,浑疑云雨巫山。呼月姊以传言,娇梳月额;倩风姨而作证,笑风鬟。从以花奴,听彻箫声之渐远;媵来菊婢,惊开扇影之初还。至若歌艳曲以声声,香魂欲动;护轻阴而漠漠,红粉常留。伴疏影于梅梢,真个齐眉之侣;作和羹于梅屿,还看中馈之□。金谷群芳,齐输窈窕;玉堂清梦,别檀温柔。忆当年处士为妻,一枝最冷;忻此日佳人作合,七实堪求。彼夫金凤亦名少女,玉兰偶降仙家。孰若此交柯可羡,连理堪夸。草木之无情,犹求伉俪;譬芝兰之色艳,无不柔嘉。由是千株屋内,不患寡双;定惠院东,居然有偶。共沐四时之雨露,须知石畔姻缘;好求十友之金兰,竟是花房夫妇。绿瘦谁怜,红颜休负。倘得邀庶士之求,自甘效十年之守。
  诸同人看毕,皆面面相觑道:“花兄有此敏捷才华,我辈搁笔矣。”石泉谓众客道:“谅诸兄此时俱未落稿。据小弟愚见,今日之作,且不必完,可俟改日补入。夫以金谷兄之奇才,世所罕觏。今日萍水相逢,诚奇遇也。不如即命排宴畅饮尽欢,以庆千古一时之乐。诸兄以为何如?”俱曰:“石泉兄之言是也。”
  遂邀入垂露轩,命家童暖酒进肴,共推花春以首坐,花春固逊。众曰:“小弟辈结社于此,乃客中之主,兄乃远客,因推席尊。矧今日之宴,乃为兄庆贺佳章,弟辈当洗邑奉敬,何而过谦?”花春只得就座,但见罗列之物,尽是山珍海馐,凤屑龙肝。正是:
  食费千金,富家气象。
  尔时酒逢知己,话亦投机。虽然日色将阑,而座上倍添豪兴。正在欢呼畅饮之际,见一童子飞跑而至,跪禀道:“大爷不好了!赛燕娘方才悬梁自尽,幸亏小姐看见,传呼姐妹们哄至房中救下,至今尚未苏醒。特此传话,命小人禀知大爷。”
  花春见石泉听了家童的言语,怒气顿生,口中嚷道:“这贱人如此做作,少不得身首异处,追悔无及!”竟不顾众客在座,怒目挺身而去了。花春茫然不知其故,向众人问道:“方才所云赛燕娘何人?为甚欲寻短见?而石泉兄又切齿痛詈若此?想诸兄既在至交,谅必得悉其细。”众人闻言,俱笑而不答。花春不好复问,只得满腹揣疑。
  却说众人见石泉进去多时,不复出来,而日已西沉,俱各与花春辞别言旋。唯花春一人在座,思欲归舟,则天色已晚,难以行走,深悔方才只图畅饮,忘却归路尚有数里之遥,不早辞别。若欲权宿于此,则见主人如此气象,又是人心难测。然想:“我与他萍踪猝合,一见我诗作,而遂如此款洽之殷,谅非无情也。假榻一宵,岂至见拒?”
  低徊久之,见石泉出来,颜色少解。家童忙禀道:“诸位相公嘱小的致意大爷,不及面辞,各匆匆归去矣。”花春不得不假意上前作别,石泉执手道:“弟与兄机缘不偶,千里相逢,敢屈驾在荒园草榻数天,弟还祈赐教一番,岂可遂言握别?”
  花春遂欣然住下,意欲问及赛燕之事,想此中定有隐情,未可造次。斯时银缸已点,命家童重进嘉肴,二人对酌,酒兴倍豪,直饮至漏滴初更,见石泉渐渐醉态欲狂,竟扶入里边去了。石泉既去,即有童子引花春到那旁就寝,约约往东而走有半里之遥。花春问道:“为何只顾行去,将欲何往?”家童禀道:“西首楼阁虽多,却非卧室,唯前边近旁内园待月楼中,乃宾客往来,俱留榻于此。”
  一头说,不觉已至楼下。那童儿叫道:“扫月哥,花相公在此,快须烹茶伺候!少顷,小心服侍就寝,我自去了。”花春步入楼下,早有一童在彼接候,见花春进去,一童自去煮茶,一童引了拾级上楼,竟是金窗绣户,珠箔琼钩的一座画楼。童子把银缸放下,侍立在旁。
  花春暗暗想道:“主人既然爱客,虽入醉乡,何妨同榻,为何竟扶入里边,留我独寝于此?看起他来,毕竟有须佯醉模样,却是何故?”花春步到窗前,推开四望,但见月色朦胧,东风甚急,园中景色,望去不甚仔细。遂闭了窗,回身坐于榻上,早已送上香茗。花春移盏沾唇,觉清香可爱,味美于回。令二童各自下楼,不必在此伺候。家童领命下去,花春亦独坐无聊,解衣就寝矣。
  方朦胧合眼,忽听得隐隐有悲哭之声从东而来。心中想道:“此莫非就是赛燕乎?想家童必知其细,悔方才不曾问得。”重披衣起来,走至窗边,侧耳细听,又寂然无声矣。只得重来就枕,甚觉辗转。及至睡去,一觉醒来,只听得雨声淅沥,响滴庭阶,侧卧而视,见天光已曙,尚不甚明亮。假寐片时,已听得楼下童子喃喃话响。披衣起来,童子已送上洗脸水。梳洗毕,推窗远眺,但见压树早鸦不散,到窗寒鼓无声,处处凝寒,重重叠翠,自有一派雨景。
  少顷,石泉出来,向花春问候道:“昨夜弟因酣醉之极,不得陪兄同榻,促坐谈心,获戾已多。奈今日又值一俗事缠扰,要暂违晤对,故弟特自出来敬禀,祈兄宥谅,莫嫌慢客不恭,是则弟之知己也。”花春一因致语甚殷,二因阻于风雨,不便行走,故尔诺诺,不复启齿言归。那主人又谓家童道:“花相公在此,须小心奉侍!我傍晚就归的。”说罢,竟匆匆而去了。
  是日上午雨止,西风骤作,到晚来,地上已卷得干燥如旧,石径毫无雨痕。日方西下,重返照天晴。花春在园中闲步,只是往东而走,见一带花墙隔住,双扉紧闭,只得在湖山石畔伫立片时。早有家童寻到相邀,遂转身回去,仍至待月楼下坐久。见童子捧上酒肴,饮罢撤去,殊觉寂坐无聊。因此日约在十月二十左右,月色未上,阶前黑暗,只得向架上抽着一本书籍,静坐观玩,以破寥寂。
  少顷,家童进来,花春见他吃得酣然,皆有酒意,想到:“我日间问以赛燕之事,恐或他不肯细说。此时酒醉之后,自能吐露真情。”因见扫月童生来乖巧,谅他必知其事情细。就问道:“管家,我有一言问你,你若肯说明,重重赏你。”那童子道:“相公下问,小人怎敢隐瞒?”花春道:“既如此,你晓得赛燕娘是你家大爷何人,为甚昨日欲寻短见?你家大爷又大怒进去?”
  扫月听说,回看那探花童儿,已因沉醉不堪,先去睡了,遂细细说道:“相公欲问赛燕娘之故,说也可怜。她本是良家女子,因生得落雁沉鱼,姿容绝世,被家大爷看见,归来就差人去说,要她送来作妾。她父亲惧畏我家老爷,位隆司寇,势焰滔天,倒也勉强允顺了。无奈赛燕娘抵死不从。家大爷大怒,就白日里叫弟兄们前去抢来。见她腰细身轻,过于赵宫之飞燕,故取名曰赛燕。是夜遂欲成亲,她竟拚死不允,大爷怒发冲冠,就欲砍以一剑,幸亏家小姐极力解劝,方才住手。过来已有半月,日夜啼哭,终身不肯回心。此乃内院之传言,却未知其细。”花春道:“如此说来,你家大爷平日作事,大约不循良者居多矣。”
  童子道:“家大爷之罪孽,岂能胜数?房中二十四位美姬,大半是行强抢夺来的。因家大爷生平所嗜好者,唯有二事:第一是溺于女色,故见有俊美妇人,不论其为处女孀居,总不肯放过;第二倒有志于文墨场中,凡有陶韦韩柳之才,必钦心起敬,不敢凌以傲慢,故开社于此,广结天下文人学士。除此二者之外,别无所嗜,故日间则诗酒谈心,夜来必归内寝,即有客在外,必佯醉归房。此间往来宾客,如识其性,夜间罕有留榻者。此乃管园的王伯伯常常说起,故小人知道。”
  花春听罢,不觉愀然生悯道:“从来琴瑟之乐,必须两相爱慕,愿结同心,然后鸳鸯枕畔,翡翠衾中,若以胶投漆,自有一种乐境。若强逼相从,则泪粉含颦之态,亦何乐于兴云布雨之举乎?可惜有此绝世佳人,不获一觏,何缘悭至此!”不禁感怀,口占一律道:
  百转回肠恨未消,愁眉懒向镜台描。
  孤灯寂寂空鸳帐,暮雨萧萧冷鹊桥。
  只是伤心怜碧玉,谁怀侠胆盗红绡。
  个人薄命应嗟尔,错遣东风送柳条。
  吟罢,倚桌挑灯,暗暗想了久许,见扫月也去睡了。偶抬头向窗外一望,见半轮寒月已早挂枝头矣。就趁着月光,依旧向东步来,直至日间所到之处。且喜篱门半掩,急急挨身进内,见里面又别有一种境界。
  正眺望间,见前面有人急急而来,口中自言自语道:“园门未知关上落锁否?多饮了两杯酒,竟忘怀了。”花春听罢,只得向旁边一座亭内避进。花春此时因欲罔图赛燕一面,已入魔境。故听了家人的言语,也不想少停园门关上,如何出来,竟一径穿出亭中,依着一带石栏木雕,见有一派清流阻住。这一边又是一座玲珑堆就的假山,高有数仞。意欲上去,又无层级可登。伫足多时,但觉月映寒潭,波光澄澈,风和树静,万籁无声。望见岸畔有一座小小石桥,因被树影遮住,所以一时不见。
  花春踱过桥来,忽听得丝桐奏响,竟送出一派琴声。侧耳细听,觉旋断旋续,声远彻于清宵;乍抑乍扬,调倍凄于静夜。不堪听处,几同别鹤之伤;几度悲来,似有离鸾之恨。凄弦重按,还疑鸟舞失珠;痛调频弹,自令禽鸟坠树。寄幽恨于弦中,忆尔泪沾红袖;听悲声于曲里,亦应泪湿青衫。非失恩之怨妾,为诉离怀;即被虏之姣娥,欲抒愤恨。
  花春听罢,不禁潸然泪下,竟大着胆挨步进来,见抚琴的美人,生得腰肢细条洁白微红,细如羊脂,樱桃小口叫人爱怜,柳眉清秀,丽眼迷人,花姿月容,果似王嫱再世,西子重生,但觉柳眉紧皱,春山锁万斛之愁;杏靥含颦,秋水涌千行之泪。花春上前作揖道:“小娘子莫非就是赛燕娘么?”
  那美人愕然道:“君是何人?为甚夤夜至此?”花春道:“我乃浙中过客,因见此间结社赋诗,故尔进园题咏,蒙水兄垂爱,留榻于此。夜间独坐无聊,闲步至山,适因琴声惨切异常,闻之欲恸,故尔冒罪与小娘子一谈衷曲。”那女子道:“妾姓云,字素馨。‘赛燕’二字,乃水贼之所以辱我者。君何亦以此二字唤妾?至于妾之苦衷,一言难罄。谅君既不能为妾解危,恐言之徒增忉怛耳。”花春道:“小娘子之情事,我已略知一、二,不必细述。据愚之见,不如聊且顺从,俟后日再图良策。若执而不悟,恐残生莫保也。”
  素馨眼泪道:“君言虽是,但妾虽平户贱躯,曾立志欲访风流才子,以托终身,虽为之列小星而奉箕帚,亦所不辞。若欲与宦豪陋质共枕同衾,宁死无怨。今见君丰姿俊雅,迥异寻常,故不避嫌疑,坦怀以告。倘君能救妾脱离虎穴,愿以陋质相从,未知君肯垂悯否?”
  花春闻言叹息道:“蒙卿厚爱,人非草木,岂不动情?但此处重门深锁,非有昆客再世,焉能措手?画虎不成,事将奈何?卿若果有志与小生订约,不如留其身以有待,尚可缓为图谋,我决不以伽茂花败,留余憾于章台也。则芳卿今日之从彼,正以从我。不然,身且莫保,何有于后会之订哉?劝卿不必守经,而暂以从权,事可谐矣。”素馨道:“君既不以残质见弃,妾亦何惜辱身。但尔时之青盼虽殷,恐他日之《白头》易赋耳。”花春道:“卿不必过虑。我一言既出,永世不忘。幸带得一幅十美丹青在船,我明日取来赠卿,以留表记。”
  二人言谈已久,素馨欲起身入内。花春道:“小生客舍无聊,今夜欲随卿同进香闺,万勿见怪。”素馨道:“妾既以身许君,敢不从命?但妾幸得水贼之妹、青莲小姐十分垂怜,因对其兄说过,命妾在她后房住下。妾与水小姐日伴谈心,甚相契合,亏她时时解劝,略减愁肠。今夜小姐本欲同妾到园玩月,因偶抱微恙,故倦于出园。倘同君进去,被伊知觉,亦恐未便。”花春道:“即在后房安宿,亦不会惊觉小姐。此时一点春心,已在芳卿身上。夜长梦短,何以为情,卿其留意乎!”
  素馨沉吟半晌道:“此事必须通了小姐,方可成就。”花春惊问其故。素馨道:“我与水小姐倾盖相逢,如同白首。言语间,问及抛球射屏之事,彼云门楣非所论,但得风流才貌,便可为琴瑟之调。其志殊与妾合。若令见君,定然垂爱,妾从中撮合,使水小姐得一佳偶,亦可云知恩报德矣。”
  遂同了花春进内。原来小姐香闺,就在园中,故无门户闭隔。命花春在楼下站立片刻,素馨独自上楼。但闻得隐隐话响,却听得不甚仔细。不多一回,见素馨同一侍女下楼道:“事已谐矣,请君上去。”
  花春遂捷足上楼,见水小姐天姿国色,不减素馨。揖罢就坐,言语之间,绝不妆羞做势,竟欣然以终身相托。花春暗喜到:一夜而遇二美,可谓奇缘辐凑矣。
  斯时月影当窗,夜已过午,素馨竟起身出房,将门反手拽上,花春已知其意,遂与水小姐解衣宽带,一效颠鸾之乐。花春此时也不叙话,搂着她做了个吕字,逐抱她至床上,宽衣解带,赤条条相依相抱,一阵亲吻抚摸,直觉她遍体滑腻腻细嫩嫩玉肌粉香,不由欲火冲身,阳物昂翘,忙轻拨她双腿将玉茎对准她小肚下掬进,且知嫩蕊犹合,未经风雨,枯涩难进,便以吐液涂抹,轻轻一耸,那水小姐玉体一抖颤,又是一耸进入寸余,不觉娇吊宛转,弱不能禁。花春忙抽出龟头,然水小姐伸玉臂纤手紧勾花春头,欲罢不得,花春只得复而直入玉门款款抽耸,数百下方有津津阴水流出,龟头顿觉滑润,又一口气耸了千余,只见水小姐细喘嘘嘘,双眸紧闭,浑身酥软,花春亦觉遍体通畅,一泄如注。
  迨至雨收云散,青莲道:“妾迟接芳颜,先沾膏露。请君披衣至云姐处,再度春风,毋使彼静恨更长,剔灯久坐。”花春依言,遂至素馨房内,见素馨脱衣已倒在绣床。桌上灯火未灭,帐幅上在银钩,走近床沿,素馨问道:“君何不枕畔云迷,以耽人乐,为甚得陇望蜀,复至此间?”花春笑道:“一点芳魂,已早被卿摄去,讵可以李代桃,遂毕阳台之兴?二美联芳,被我一宵占尽,卿之德真铭感不浅矣!卿何得佯作此语。”
  以是遂入罗帏,搂着她亲亲摸摸,翻身上马再兴云雨。花春自以为本领高强,支持可久,故不用丹丸吮口。讵知情兴正浓,龟头在牝中来回抽耸了百余下,便春光已泄。
  二人正玉臂互勾,尚未睡去,猛听得下面厉声大喊,像是石泉的口气,嚷道:“花春这厮,如此大胆无礼,管叫你性命难保!”
  花春听了,唬得魂飘沧海三千里,魄散巫山十二重。急急起来穿了衣服,不及束好,将两足套入乌靴,忙欲向外逃生。素馨道:“君若下楼,定被擒拿。不如向后窗跳下,往西而走,尚有一线生路。”
  花春情极无奈,只得拼死跳下,虽月明如昼,却因园中路途纡曲,又有许多树木、亭台遮隔,甚是难行。急飞奔至园门,已见锁上,只得重回旧路,望树影深处躲将进去。行至一座桥边,听得后面人声渐近,因叹道:“原来奸情近杀,岂真牡丹花下有风流鬼乎!我今悔之晚矣!”遂向深溪跳下。
  未知性命如何?下回自见分晓。

 


  第五回 吮春丸麈战群尼 遇天姿网图双艳

  诗曰:孤舟江上夜吹箫,孽事绵绵从此招,静院可堪谐月夕,云房无日不花朝。
  缟衣羡杀孀楼女,锦帐遥怜金屋娇,愿把红丝牵一线,蠹闺处处有奸刁。
  话说花春情极望寒溪跳下,自分残生不保,不意身体欲着水,身轻如驾云雾,若有神助,腾空而起,渺不知所之。倏然坠下,睁眼一看,见一道人立在面前,纶巾鹤氅,仙骨珊珊。定睛细视,却就是前日相赠丹药之道人。花春屈膝跪下,口称仙师救命,那道人忙扶起道:“贫道知君今日有厄,故特来相救,今已踏破玉笼,何犹战栗若此!”
  花春举目回望,见已在舟中矣,气喘略住,向道人哀恳道:“幸蒙仙师援救,我花春虽获再生,但恐二美在彼,定遭荼毒,还祈仙师再生慈念。”道人云:“汝不必过虑,待贫道略施妙术,保留二位佳人与君后会便了,有何言语,可代为通达。”花春道:“有手页二卷,赠于二美,恳仙师带去,致言金谷尚存,有期后会,不必悲惨。”
  说罢,就去取出画图,付与道人。道人拱手而别,花春铭感无暨。是夜在船,愁难成寐。
  到了次日,绝早开舟进发,遂尔取出图描画,画的云素馨手弄瑶琴,眉峰锁恨模样,不数时,则完了一幅,欲画青莲,不觉止笔道:“我与她楼中一会,遂与成欢,并无别样景况可画,这便如何?”
  沉思许久,遂画作珠帘半卷,银烛高烧,鸳鸯帐下,与她笑解罗裙模样。迨至画毕藏好,舟中无甚消遣,听得两岸蝉鸣不绝,山色苍茫,因忆着唐句有:“蝉声驿路秋山里。”即拈以为题,赋诗一律云:
  关河万里客人寰,听到寒蝉住又还,艳艳夕阳村外路,萧萧古木道中山。
  片帆愁色过荒野,隔岸残声渡碧湾,向晚舟停人影悄,不堪望月上烟鬟。
  又见孤烟寒碧,秋柳凋残,不禁感怀抒志,赋诗一律云:
  忆别离时又一秋,渡头犹见几枝留,风留旧事今何在,寂寞长堤泪暗偷。
  残月晓风幽梦冷,板桥芳店旅魂愁,舞腰消瘦凭谁问,羞与张郎话旧游。
  一路在船上,非展书怡情,即题诗破寂,其即景感怀之题咏也,笔难罄述。
  那时正在冬初时候,但觉砧响家家,樵歌处处,残阳吹牧笛之声,寒诸挂渔舟之网,无何停小艇于沙汀,泊孤舟于石岸。山高水落,潺潺响处泻流泉;夜静江寒,飒飒声传飘落木。
  尔时玉兔渐升,约交二鼓;金鸡待唱,尚未三更,花春在船,望见岸上有一座庄院,甚是高峻,四面却无房屋,但见古树荒村,清流一派,水光连月,寂无人声,乃取出碧玉箫,盘膝坐于船头,轻按宫商,吹出柳杨之调,觉弱弱堪听。吹出抑扬之调,觉袅袅堪听,有味。舞潜蛟于幽壑,泣嫠妇于孤舟。桥畔月应悲往事,楼头人倚断柔肠。飞来云际鸾凰,声扬高朗;折尽堤边杨柳,调发凄清。
  正吹之间,忽听得庄院内推窗话响,花春遂住了声,往上一看,见有人在那边阁上,却于月光中望去,不甚明白,未知听箫者是佳人,是才子,依旧将箫吹动,那二人开出水门,走近船旁叫道:“请相公上来,芸房少坐。”
  花春闻言细视,乃是两个俊俏尼僧,喜不自胜,遂跳上河埠,同了尼僧竟至及里边,那尼僧说道:“贫尼方才与师弟在房闲话,听得隐隐有吹箫之声,疑此间寂静荒村,焉得有此佳调?遂尔到阁上推窗一望,月光之下,见相公潇洒风流,超然绝俗,际止夜静更长,想亦难为消遣,故敢冒渎相邀。”花春道:“足感美情。”
  问其法号,一名悟凡,一名慧源,那悟凡尤生得姣媚动人,向花春细盘姓氏,又问:“以今欲何往,舟停于此?花春告以会试北上,悟凡道:”此间名曰半桥村,乃乡僻静处,非官塘通径,想是舟人迷路,故至此间。“
  花春道:“情实有之,然非舟子迷津至此,乌得与二位一面?此乃天借之缘也,我想人生于世,犹如草头之露,水上之萍,青春不再,红颜能有几时?以二位具如此之丽质,何不花开并缔,带结同心,以图琴瑟好逑之乐,乃反削发空门,徒使绣被生寒,孤帏耐冷,受那一种凄凉景况,是真可惜!”
  那尼僧笑道:“我庵中出家者,皆是空门不空色,净身不净心的,故虽出红尘,心未除欲念,清磬数声,惊不断阳台之梦,绣幡长拂,卷不开巫峡之云,何待结鸳鸯之侣,时时交颈鸳鸯;不必谐鸾凰之欢,夜夜成双鸾凤。从来化雨春风,都被出家人占尽;香阁佳人,焉得有此乐境?”
  花春闻说,深叹其言之甚谬。是夜,二尼置花春于卧房,宽衣解带,露出那一身粉捏似的细皮嫩肉,花春看得眼热,忙脱得精光赤条挨将过去,抄住两尼,搂抱于怀,四只隆起奶子就如新剥鸡子白嫩无比,贴在身上滑腻腻软温温。花春道:“今日有缘幸得二佳丽,真乃天厚福于才子也。”
  悟凡雪藕般的双臂勾住脖子笑道:“庵里丽人甚多,不知相公本钱厚么?”纤纤五指向花春脐下摸去,花春欲火如焚,阳物挺然冗竖,直往二尼嫩腹下左探右擦,不知欲往哪门户中息脚,二尼见状嘻道:“相公未急,让尔来伺候你。”
  言罢,不慌不忙,齐睡于榻,置花春仰卧中间,二尼坐起弯腰,四只手搓将那肉柱,交替把那龟肉含在口中,知吐吮咂,整个惯家老手。花春被吮吸得肉茎愈来愈粗大坚硬,阵阵酥胀,突突颤跳,欲禁不住,花春忙将丹药吮入口中,心神顿振,不由左摸右捏二尼阴/户道:“快,汝欲先上。”悟凡兴浓腾身跨上,慧源伸手扶住那杆梗挺挺的肉棒,寻往悟凡阴/户口塞去,噱道:“小和尚请进去罢。”
  真是老马识途,直溜至根,紧抵花蕊,悟凡攸然一爽,不由“啊哟”一声,臀动肢扭,阴/户猛套,套得一片响,弄得花春龟头如被孩婴吮吸,阵阵酥麻酸胀,不由伸手抚捏悟凡双乳,抬身捧呷着,下顶上呷弄得悟凡四肢瘫软,呜声不绝。
  慧源见状以手扒开悟凡那粉嫩的阴/户,中间蚌蚧肉儿似的两瓣,如唇一般紧含肉茎,吞进吐出,吞进无声,吐出欲尽时,便听得咂咂响,慧源看得淫兴倍炽,哀道:“悟凡师姐好让我也。”连说边从那阴/户肉中挖出那硬卵,跨身欲上,悟凡睡倒一旁,喘嘘嘘嘤声细语道:“师妹你再不替我,欲挡不住尔。”
  慧源顾不得那卵头上沾满阴液,连尾插进自家阴/户内,用力套,套得汩汩响,仰面摇首,双乳直晃荡,乳头似新剥鸡冠腥红逗人。花春兴起捧着捏着吮着,随却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把她一只腿提起,跨合著阴/户卵头至根尽力狂捣,直顶花蕊,慧源被顶得嗷嗷直叫,花春深响吸一气,狂捣猛抽千余,慧源欲死欲醉声渐无,只管嘘喘气。
  花春见状拨出肉卵,将二尼并睡一头,把身子横跨着,一杆肉枪这边耸耸,那边捅捅,二尼被捅耸得骨酥盘麻,魂飘灵散,花春仙丹在口,真是通宵不倦。二尼悦道:“不料相公一瘦弱书生,具此本领,乃色中之飞将,真可以一当千。”
  迨至漏尽钟鸣,然后各自安睡。清朝起身,已是旭日当窗,花春用过早膳,步出外边,一殿殿瞻仰一翻,甚是精雅。但见:
  苔封石径,露滴松枝,佛境客来,静无犬吠,芸房尼在,僻有云持,帘影高低,轻垂斜日裹,磬声缥缈,徐出落花间。寂寂空廊,鸟啄花砖之缝;深深静殿,虫缘玉像之尘。
  花春看毕,步出山门,回视上面,有一匾额,写着“香莲庵”三字。庵前一带,清溪环绕。对岸有一丛林,约广数亩,多是苍松翠柏,蔽日干霄。傍岸篱笆结断,后面又有许多房屋,密竖旗杆,像是一个宦家的坟墓。遂踱过石桥,傍岸行来,却是关锁在此。从花墙向内一望,里面似有一种阴惨惨的气象:古窗积雨,昏残昼之微光;枯树经荫,长寄生之蔓草。冢前石马嘶风,羁人欲泣;丘畔孤猿啼月,过客生愁。岂是荒丘院宇,应嗟寂寂;纵非古墓亭台,亦觉寥寥。叹人生既归三尺土,有如许苍凉之景况。
  方欲回步过桥,见一座大船泊近岸滩,有两个家人手提筐蓝上岸,又有众婢女扶了一位绝色佳人出舱,看她浑身素缟,香粉轻涂,朱唇不艳,愈淡愈雅,态度难描。见了花春,自是庄重不佻,绝无顾盼流连之意,花春正在凝神注目,被家人厉声喝退,只得抽身回步,暗想道:“我北游未久,所遇之佳人,尽皆国色,可谓天怜才子,自有许多奇遇。十美之愿,可不虚所望矣。但思我自遇仙变容之后,见者无不动情,固不必勾引尔方,彼已魂飘魄荡,为甚此女于我绝不见眉眼传情,却是何故?”又想道:“要知此女住居、姓氏,庵中悟凡自然知悉。进去一访,定然分晓。”
  一路步进山门,向悟凡细细盘问。悟凡道:“据相公说来,这个淑女乃是告老风吏部的媳妇,现任窦察院的女儿。未至凤门,丈夫身故。父母意欲另选豪门,再择佳婿。窦小姐竟自未婚守节,愿适凤门。父母再三解劝,彼却冰心从白首而靡他,霜操自青年而不易。谓既受凤家之聘,则生为风家人,死为风家鬼。已联二姓之姻,永订百年之约,虽云琴瑟未调,讵可琵琶再抱?宁守孤单于一世,绣被生寒,甘心寂寞于三更,罗帏影只。真是玉度无瑕,可堪霜并洁;冰心共澈,应与月同辉。故今岁春间,已过门矣。数日前凤公子出殡在墓,想今日特来祭奠,可惜一位绝色婵娟,竟终身守寡。我想千载流芳,总抵不来一宵快乐。彼何痴心至此!”
  花春听了这一翻话,不觉目定口呆,把一片热心,竟化作冰消瓦解。又转念道:“事虽如此,使我前日在水园自分必死,讵知暗有仙人相救,是以探花问柳的芳心,做出天随人念之美事,天下事凭了一点如火之欲心,拼生抵死做法,哪有不成之理!岂可以其矢志甚坚,遂尔交臂失之哉!”遂向悟凡道:“我有一事相托,未识师父肯为我出力办否?”悟凡笑道:“相公心事,贫尼已经猜着,莫非在那窦小姐身上么?请相公且把此情收敛,若要此事得成,如比日里擒鸟,月中捉兔,虽有奇谋良策,无能为也……”
  花春闻话沉思,亦觉难图成事,只得且至城中,别寻机会。遂欲与悟凡作别,悟凡道:“千里相逢,喜出望外,正思盘桓数日,乐境靡涯,何得遽言离别?莫非急欲去访心上人乎?相公此去,无论事不得成,即欲与窦小姐一面,待至马角生、乌头白,亦无相见之期。”
  花春闻言,默想到:“蛇无头而不行。若无可乘之机,而谩欲逞以攀花折柳之能,如青蝇带壳而飞,有何撞处?悟凡既细知其根底,自然在她门下出入,言语可通,犹可作药中之甘草也。”
  花春只得殷殷恳托,必欲伊划一妙计出来。悟凡凝神侧目,想了半晌道:“大凡窃玉一事,不可乱撞,必有所挟以相将,方可成功。或以财帛歆动之,或以言语引诱之,或以色欲迷恋之,或以局骗陷溺之,今凤家缙绅门第,富比石崇,财帛既不足以动之,而窦小姐千金之体,静一端壮,非礼之言,岂能入耳?她未婚守志,铁石心坚,纵有宋玉、潘安之貌立于其前,岂能动念?日处深闺,重门高峻,局骗之计,又无所施。除此数项之外,计无所出。然在贫尼想来,唯局骗之计,尚有一线生机。但此时难以措手,且再延挨半月,此计可行,不知相公肯耐心等侯否?”
  花春见说有计可施,便欣然进问道:“师父方才既说她日处深闺,局骗之计无以行,何以又说此计尚可图谋?乞道其故。”悟凡笑道:“此时且不必明言,相公若能耐,半月后贫尼尤当效微劳,或者春风得度,也未可知。”花春暗想道:“她若果有妙策,为何不肯明言,又要待至半月后方可行事?莫非她无甚计策,欲留我在此,故以此言哄我?且莫论她是真是假,就在此耽搁几日,亦何妨碍。”立意已定,嘱咐船家,将船停泊后河,命家童在船看守,自己在庵内安心守耐。
  是夜与众尼遂次取乐,因有补天丹吮口,所以百战不败,一杆五寸枪,战了这个又战那个,弄耸一班尼僧人人舒,个个畅,轮流上阵,弄了整整一夜。
  到了明日,不免罢戈。偶在殿上与尼僧问话,忽见外面走进一老年婆子,同一使女急急进来,花春以为此必是谁家妇女至此焚香,故有此妪婢随来。及至二人进内,不见后面有甚女子,且看那婆子发鬓半苍,年近花甲,这使女约在二八芳年,虽无十分姿色,也有一瑕风流。向悟凡问道:“师父,为甚许久不来我家?安人命我问候师父并众师父俱安好的。”悟凡道:“多承你家安人费心!迩来员外、安人与小姐多康健么?”那婆子道:“不要说起,我家小姐不知何故,忽然染成一病,憔瘦恹恹,饮食少进,员外遍请名医看治,只是无效。安人着急,命我同翠云姐到此,祈求观音大士,虔心许愿。”
  就将香烛点了,伏在蒲团,深深跪拜,口中念祷不绝。复起身来持了签筒,求出一签,乃是九十九签。侍女在旁见道:“呀,这又奇了!我家小姐得病的根由,乃是九十九,为何签上的数目,也撞着了九十九?”
  婆子也不听见,安放签筒,就将九十九签的签诀,请教悟凡详解主何凶吉。悟凡道:“签诀精奥,贫尼性拙,详来恐不甚透澈。幸有这位相公在此,请教他一详,自然明白了。”花春步将过来,把签经一览,上写道:
  要知心郁还非病,料得身危别有医,悟后方知灯是火,笑他枉费用心机。
  花春道:“细玩签句,你家小姐的病症,似非延医服药之所能为功。若能慰得她的心事,就可勿药有喜了。”那婆子道:“原来签上也是这等详解。前日员外特请名医李半仙到来按脉,他说,‘此因心中有所思,而日夜积想,不遂其欲,以致心神郁结,染成此症。只要心事得完,就可痊疾。不然,纵有神医妙药,难以挽回。’方也不定,竟自去了。安人在小姐跟前再三盘究,探不出其中缘故。看来凶多吉少,此事怎好?员外、安人年过五旬,并无子息,单靠得半子收成,以慰晚景。唯祈佛有灵,保佑我家小姐渐渐脱体还好。我想员外、安人做人极是忠厚,为何一个小姐都招不牢,竟生出这样怪症来!”
  与尼僧略谈几句说话,同着丫鬟,竟自出庵去了。悟凡道:“闺中处子,有甚心情?想已入相思魔境矣。古来天之佳人,从不予以完美之福。既有所矫纵于此,不能无所缺陷于彼,洵可叹也。”
  花春诘问其故,悟凡道:“方才所云染病的小姐,乃是西门满员外之女,小字池娇,其容貌实较胜于窦小姐,乃一则未婚守寡,受尽一生落寞;一则染病恹恹,竟难疗治。叹为半世佳人,空作一场春梦。既纵以绝世风流,曾不使彼受一须风流欢乐。天实为之,谓之何哉?”
  花春听说容貌较胜于心上之美人,又触动了访偶的深心,忙问道:“此女青春几何,曾受聘否?”悟凡道:“满小姐年方十七,尚在待字。因员外膝下少儿,要访一乘龙佳婿赘入家中,所以姻事蹉跎,未曾受聘。若得满小姐病愈,当与相公玉成此姻,稳叫蓝桥得渡。但恐症已犯实,不免作泉下鬼,亦无奈何也。”
  花春又问道:“师父说她貌胜于窦小姐,此言可是真否?”悟凡道:“贫尼在城中穿家入户,大半是富贵豪门,缙绅大族,所见的香阁千金,亦指不胜屈,论其美貌,要推池娇小姐为元,瑞香小姐为亚,余外红粉虽多,怎能比数。”
  花春见其凿凿道来,谅非谬语,因省着方才使女的话说:“小姐染病缘由,乃是‘九十九’,甚不解意。那侍女既道九十九是根由,只要问明九十九之故,满小姐的病情自然能医治了。”遂向悟凡问道:“今日来这个使女,可是满小姐贴身服侍的么?”
  悟凡告以正是。花春道:“如此既承美意,为小生玉成姻事,恳师父明日遂至满家,潜向今日到此的婢女细问小姐得病之由,就知分晓。”悟凡道:“相公何以知满小姐的心事,翠云丫鬟得知其细?花春道:”大凡闺房作事,一动一静,未有不通于使女者,故女子善怀,在父母茫然不觉,而婢女已洞悉其情况。她今日明说小姐的病源是从九十九得来,但九十九之故,小生再详解不出。你只要将此语细细诘问,则真情吐露矣。“
  悟凡允诺,待至明日,被花春催逼动身,只得用了早膳,遂进城中。花春在庵盼望佳音,甚是不耐,候至夕阳西落,未见悟凡回来。在庵前伫立多时,遥望到那入城这一条路上去,竟绝无人影。唯见那远近枫林,夕阳返照过,直如染赤的一般,因口占《红叶》二绝道:
  其一:嫩柳娇花一扫空,只留败叶卷西风。
  不知更有何人泪?洒得寒林如许红。
  其二:日落迷离暮色高,寒林霜醉尽萧骚,若教添个题诗女,错认仙源一树桃。
  吟罢,见天色渐渐晚下。庵中走出两个披发小尼道:“花相公,请到里边去!我们要闭山门了。”花春道:“悟凡师尚未回庵,如何就把山门闭上?”那小尼僧答道:“师父入城,常常在城中人家歇宿。此时天色已晚,谅不回庵。”
  花春无奈,只得步进庵中,晚餐也不用,遂往悟凡房中睡下,将门紧闭。少顷,有尼僧逐次来叩,托言身子困倦,今夜暂止戈矛。尼僧因闭门不能入,一个个都自散去。花春在房不寐,倚窗静坐想道:“我在此等候消息,度日如年,你探知其故,自宜速即回庵,为何反在满家耽搁,使我中心怏怏不快。日间纵已过了,今夜作何消遣?”
  坐至更余,觉得倦眼朦朦,似有睡意,及至解衣就寝,则双眸虽合,而一腔思念只是辗转心中,未能抛去。又想窦、满二美,虽云绝色堪怜,然一则耿节难移,一则病痊未卜,事之谐与不谐,尚难预定。何天工既生才子、佳人,而又使才子、佳人之遇合如此其艰难?此我所不解也。
  是夜恍惚朦胧。到了天晓,披衣起来,步出前殿,见门窗重重紧闭。花春逐重开了,步至山门外,尚是绝早天气。只见宿雾朦朦,寒风凛凛,板桥重罩浓霜,尚无人迹;古树声喧宿乌,渐见鸦飞。盼望一回,觉寒气逼人,难以久立,重回入庵中,将门虚掩。不一时,见庵中众尼络绎起身。
  少顷,用过早膳,又步出庵前,远远望去,似那边有人行来,却又看不仔细。渐渐近来,像是悟凡模样。花春遂急步迎将上去,见果是悟凡。复又走上前去,急急问道:“消息如何?”悟凡道:“相公如何这等躁急!且至庵中,说也未迟。”花春见四野无人,遂携了悟凡的手,急急往庵中来。花春又问,然后悟凡叹气说道:“此事徒劳往返矣!”
  花春惊问其故,悟凡一一从头讲道:“贫尼昨至满家,见过安人,问安几句,说起昨日签诀讲论一番,随后至小姐房中,见小姐睡在牙床,罗帏半起。我略走近床沿,见她玉容憔瘦,春色全无,然而骨格风流,犹然如昔。见了贫尼,注目许久,然后说道,‘悟凡师请坐。’只因懒于启口,故此后别无言语。我见房中服侍丫鬟有两三个在内,不便说话。适因翠云姐有事往外,我即随她出来,问以小姐得病缘由。她总支吾不说。我说你昨日在庵,明道着小姐病根是从‘九十九’来的。你只要说明‘九十九’之故,则小姐心事自然明白,小姐的症候亦可医治矣。你家员外、安人,五旬无子,所以慰晚景于桑榆者,只此小姐耳。你平日叨这须优待厚恩,不思恩报,忍袖手闲观,使小姐恹恹一息待毙旦夕,令员外、安人痛苦交加,亦于心何忍!她听了这番言语,沉吟半晌道,‘师父之言,真令人闻之痛入肺腑,但小姐心事,我所以嗫嚅不敢言者,实因小姐切切叮咛,命我千万不可泄漏。如或在安人面前通了一言半句,我小姐唯有死无生,不欲苟活于人世,所以前日安人再三垂问,我只得隐忍不言。看来此事实为狼狈,今承师父数言开导,使我肝肠寸断而已。若欲明告其故,则又何敢哉!’翠云之言如此,是我以真诚恳切之言动彼,彼固不得再推;而彼亦以缠绵悱恻之言答我,我又何可再问?即相公处此,恐亦无如何也。”
  花春听罢,唯是抓首嘘欷,口不能语。悟凡笑道:“相公且莫忧虑,还有佳音在后。”花春忙问道:“究竟如何,切勿半吐半茹,使我愁疑满腹!”悟凡道:“随后用过中膳,与安人闲话许久,因天色渐晚,留我宿榻于彼。夜间翠云特来问我今日盘问小姐心事,却是何故,莫非你依得小姐的意来么?”我道:“依得来,依不来,此时焉能预定?你讲明其故,或者有人医治得小姐的心病也未可知。”
  未知悟凡此时,再说出甚么来,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一幅画巧谐美事 三杯酒强度春风

  诗曰:已订丝萝已守孀,一齐贻玷破含芳。
  蓝桥杵折冰人斧,巫峡云锁玉镜霜。
  秃毒从来为蠹齿,梅香自古引蜂狂。
  罪魁毕竟归何局,料得奸谋怒上苍。
  话说悟凡转述翠云的言语说:“她挥泪而言道:”我本不敢对师父说明,一则感师父殷勤下问,情有难却;二则我右想左思,小姐的心病,唯师父肯多方谋划,为小姐留心,尚有生机可望。故只得把小姐嘱咐之言,付诸流水。‘贫尼急问其故,她云:“家小姐闺中消遣,女工针指乃其后事,唯酷好丹青一道,师父所深悉。’故尝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古来豪杰之女,有以逞雄试武成婚者;文墨之女,有以联吟题咏订约者。大约物以类聚,即朋友之道,可通于夫妇。今我之所嗜好者,绘画为先,诗词为后。我想天下才人工于翰墨者居多,善于丹青者实少。我立志要访一风流才子,其绘画工于我者,方可与之为配。今岁春间,偶画一幅春宵百美图。其款样,乃幅幅各别。画了九十九幅,欲再画一幅,凑成百幅,总凭你心思呕尽,只一幅终究想不出。小姐谓:“谁人能别出心裁,再画一幅,以凑成其数,遂可与之咏好逑之什矣。’然仔细寻思,这幅美人图,只不过玩诸香闺,藏于锦匣,讵得传扬于外,可使人见者?既不得使人见,则此幅画图,竟无完美之日。所以小姐神思梦想,终要摹出这幅形像而后已。
  不料精神耗散,迩来渐渐憔瘦不堪,此病源之所以谓‘九十九’也。为今之计,只得恳在师父身上,将此未成之画带去。我想师父庵中游人不绝,若有青年才子善于丹青者,其完工此幅,或者侥天之幸,事有凑巧,也难逆料。但不可说出家小姐之笔。此特我翠云无可奈何之极思,总祈师父相机行事,随处留心,则不特小姐感再生之赐,即员外、安人,亦叨德无穷矣。即向袖中取出图画,双膝跪下送过,又说道:“自今以后,若师父将画图取去,不为留意,则小姐残生莫保,空负我一片苦衷;而或者机关漏泄,贻玷香闺,则翠云之罪滋甚。望师父为我原谅焉。‘我听她语语真诚,言言恳挚,实令人闻言叹服。但相公于丹青一事,曾谙否?”
  花春闻言大喜道:“这段姻缘,倒有八、九分希冀。绘画之事,是小生最所擅长。况既画了九十九幅,这一幅有何难画?直可以信笔挥就!”遂向悟凡袖中索取卷页。悟凡连忙取出,递与花春。接过一看,见页面上写着“春宵美人图”五个字。展开细玩,竟自一局春意图,幅幅上有七绝一首题在后边。诗中意味,皆与这幅形象相符。而画上意态,自尔摹神酷肖,未有前后重复者。
  花春未见之前,以为易事,及至翻阅数次,意中摹出来的形景,未有不在九十九幅中已经有之者,因渐渐有须难意。然只是手不释卷,将那九十九幅翻来翻去,凝神定志,要摹拟出这一幅来。或俯首于桌,百端猜想;或跬步行,仰面寻思。凭你搜尽九回肠,毕竟难成一幅画。
  因是孟冬天气,不多时,天光已晚。恐在庵中歇宿,有尼僧缠扰,所以就携了此画,径往后院岸船中安歇。少停,悟凡来问道:“相公今夜为甚不在上边下榻,竟下了舟船?莫不是图画不能成,把两条心事抛去,欲开船北上了么?这一幅不可带去,快交还了贫尼。”花春道:“师父何得多疑,吾有言告汝。”
  遂跳上岸,轻轻对悟凡道:“我因在庵中宿了,夜间有别事分心,不能细细摹想,故暂在舟中宿一宵。今夜想就了这幅画,明日好交师父将好事玉成。”悟凡闻言点首而去。花春仍下了船。船家自端整夜饭,用过俱安睡了。花春独坐舱,暗想到:“怪不得池娇小姐积想成病!人之心血能有几何?必为这幅画图呕尽也。看来满小姐之病,不曾医得好,我之病又从此染矣。若想得就,由我生而满小姐亦生;想不就,则满小姐死而我亦死;我与满小姐,实两命相连者矣。”
  想得神思恍惚,忽闻岸上似有人吟诗。听得甚模糊,心中惊异到:“这里乃荒僻野地,为何有人吟咏?”几疑是鬼是神,遂移步向外,开门出舱,举头一望,只见河耿星横,月光未上,四面又绝无影响。正欲回步进舱,听得那边吟道:
  画幅难描百样羞,任他鸳帐会风流。
  侍鬟立久斜眸视,摇拽罗帏动幔钩。
  花春听罢,恍然醒悟道:“是了,这幅可成矣!此非凡间吟咏,定是神仙来点化于我的。”遂望空拜谢,进舱酣睡一觉。明日起身,来到庵内,将手页展开,画上一幅。你道这幅形象是怎么样的?画就一只牙床,鸳鸯帐低下,翡翠钩空悬,床下放着一对绣鞋,一双珠履,侧旁立一侍女,斜目视那帐钩摇动的模样。
  花春画罢,大悦道:“若非仙人吟诗指示,焉得有此妙想!只此一幅,可以包罗那九十九幅的形象了。真画工之妙笔也。”就将这四句诗题跋于后。恰好悟凡走到,问道:“花相公,这幅画可是画就了么?”花春即递与悟凡看道:“此画实有神助,你看毫不露一须亵态,而种种酥胸紧贴,三臂轻勾之状,有可以意想得之,又蕴藉,又风流,直匪夷所思!你今日带去与满小姐一观,定当欢悦非常,精神顿爽,把平日闷闷积郁的胸襟,竟一旦豁然消去。但其中美事玉成,则悟凡师是赖,小生当铭感不浅!”悟凡道:“这不消相公虑得。此画既成,管叫你鹊桥得渡,凤侣成双。待我明日就去便了。”
  一到明日,悟凡袖了图画出庵而去。花春在庵,只得按定心神,巴巴望那好消息到来。待至下午,见悟凡回来是汗流满额,喘气吁吁,说道:“相公缘悭,非关贫尼事也。”花春方才入耳,不觉骤然惊骇,及转念一思,倒把中肠放坦,以为此又是悟凡因我心肠太热,故将此语试我。因笑道:“师父又来笑我么?”
  悟凡着急说道:“实非贫尼说谎,相公尚未知其委曲。前日满员外与小姐排八,说:”今岁红鸾高照,合当见喜。‘适有小姐之母舅执柯,出帖于东门汪孝廉家。因欲急于见喜,昨日已经定聘缠红。翠云姐也至昨日方晓,故前日付画之时,并不道及。贫尼一闻此言,只得将此画交于翠云收好,竟自来矣。“
  花春听说,尚迟疑不信,及再三盘问,知是真。只是抚膺悼叹,愤怨连声。此日心中闷闷,幸有众尼交相取乐,略减愁肠。只安心待与窦小姐谐欢一夕,且俟半月后,不知悟凡有何妙计。
  一日,偶然念着池娇之事,以为:伊父母虽因见喜而联姻汪姓,然池娇曾有志于丹青一事遴选才人。则前日见了我续画一幅,未必不思慕其人,而有恋恋之意。我不如使悟凡再至满家,试探池娇心迹若何。或者此中尚有回挽,也未可知。遂将此意告知悟凡。
  悟凡无奈,只得又往满家。至晚回庵,笑容可掬道:“贫尼今日至满小姐卧房,见她神清气爽,粉靥微红,迥非前日卧床形景。见我进去,似有一种含羞之态。既而问此幅画是谁人所续?贫尼就以相公告之。又将相公之品格风流,少年发愤为之细道其详。她亦别无言语,不过怦怦叹息,自恨福薄缘悭而已。后又沉吟良久,衷情欲吐仍茹,贫尼亦难以进问,只得辞别出房。与安人用过午饭,忽见翠云使女潜向我说道:”小姐后日欲到庵中来焚香了愿,令那续画的人且慢动身。‘诘问其故,她说:“小姐见了此幅画,虽然病已痊愈,然画虽在,而续画之人不得一面,又不免积思成疾,故令花相公在庵与小姐一会。则此中参权行变,或者尚有曲全之术。’我就连声称妙,应诺而来。”
  花春惊喜交集道:“翠云姐果有此心事,非绝望的了。但后日须要见景生情,以图佳事。”由是复心猿意马,挨过了一日。这日在殿上等候多时,见满家小姐远远自外进来,就是前日这个老妪与那翠云使女在旁扶从。看来花容月貌,果不减于窦瑞香。及至回廊,满小姐亦斜睃凤目,见了花春。然后花春避入后殿,嘱悟凡如此这般,径往悟凡卧房住下。
  闲坐移时,听见外边有笑语之声,知是悟凡引那池娇进房来了。见只是悟凡与使女同来,那老妪却不在内。花春趋身作揖道:“前日获睹小姐丹青妙笔,真是格精六法,派授四家,工于写照御裳,传兴雨之神;亦既点睛启匣,恐乘风而去。唯因画幅款样,只止于九十九而缺其一,以致小姐用心太甚,而郁郁成疾。小生正欲续貂于后,以解小姐闷怀,不料构思终日,仍然搁笔。是夜实有仙人赠诗寓意,故得悟出此境。小姐莫将此幅画图等闲视之。”
  那池娇两颊晕红,莺声低语答道:“妾非不铭感君家厚德,但恨命薄如云,丝萝已订,此身又不能报君矣。”花春道:“古来奇缘奇遇,亦自不少:”贾氏以窥帘而再从佳偶,崔莺以待月而重缔良盟。‘才子佳人之事,岂仅于礼法之间而被所拘束哉!愿小姐为之三思!“池娇闻言,竟默默不语。悟凡恐老婆子到来,因令花春且自出房。
  花春出来,信步行至慧源房内。慧源无事,桌上放着一本《金瓶梅》在那里观玩。花春假意问道:“师父看的是什么经卷?”慧源笑道:“经卷看它则甚?贫尼看的是一部消闲趣书。”花春遂挨身坐下,同她展玩。书中露一笺纸出来,上有诗句。花春意中以为此定是谁人相赠的情词,遂念诗句道:
  其一:想为多才误此身,红颜薄命恐非真。
  如何十二峰头女,便作三千界外人。
  忏悔佛前常伴佛,脱离尘境已无尘。
  不须重赋风流句,日坐蒲团洒泪频。
  其二:大士坛前礼拜频,杨枝滴水属何人?
  慵施脂粉愁开镜,新试袈裟不染尘。
  一点法灯今日我,百年幻梦异时身。
  于今已作沾泥絮,且结来生未了因。
  后写“俚句感赠悟凡师。满氏池娇草”。花春道:“这两首诗原来是赠与悟凡师的。不料池娇小姐既工于画,又善于诗。你看诗中悲感叹息,说得前因后果种种俱非,如琴娘参苏上座,言下顿开圆觉,真闺中之绝才。但以此二诗赠诸悟凡师,则未可云知己也。”顺手夹好,依旧看书。看到情浓之处,不觉淫心动荡搂往慧源道:“空摹其神,何如实仿其事。”
  慧源此时也已春情炽,伸手勾住花春脖子,就亲了个嘴,莺笑道:“那相公还不快合手,出那贼钻来,钻到我那下面桃花洞中玩一会。”说罢,慧源就起身闭上房门,两个相搂相抱,吻唇咂舌,呜咂有声,你摸我,我摸你,双双宽衣解带,拥入罗帏,风流一度。真正是:
  金瓶得趣兴正浓,风流艳句欲火纵,才子誓作攀花手,恣情欢娱云雨中。
  少顷,花春出房,步至殿上,恰见悟凡送了满小姐进来。向花春云:“事已谐矣,方才翠云瞒着小姐,令我明日同你进城。我先至她家,傍晚你须在后门伺候,黄昏人静,出来引你进去,径到小姐闺中,何虑阳台路杳哉!”花春此时不禁喜形眉睫。
  是夜无话。到了明日,打点去赴佳期,又自思虑道:“我若与悟凡同行,则旁观不雅。若使她先到满家,我随后自进城中,则径途不熟,又不认识满家后门何在。”虑久,却心生一计,不如扮作尼姑模样,与悟凡同至满家,饰言归庵不及,借宿一宵,则夜间潜入绣闺,又省一番周折。设计已定。悟凡进房取衣,花春将衣衫尽解,又脱下乌靴,头上带一顶妙常新巾,身上穿一件半新不旧紫檀色的袈裟,腰内束一条水墨禅裙,足上套一双四结方头僧履。众尼僧看见,俱掩口而笑。悟凡道:“如欲同去假榻,此时早了,须午后进城方好。”
  于是在庵耽搁许久,花春袖了一幅十美图画,遂与悟凡慢慢步出庵门。一路行来,但见人烟蓼落,少有村庄,野树风飘,枝凋叶落,正是仲冬的景况。约行五、六里许,已进城中,转过数条街巷,已至满家门首。径入里边,花春举目细睁,虽不等缙绅门第,赫赫威威,而峻宇高堂,自有一种富家气象。
  来到后堂,与安人见礼已毕,问道:“这位师父,从不曾会过,莫不是新到庵中来的么?”悟凡应道:“正是。”又问:“今日为何进城太晚?”悟凡道:“因上午在紫石街张老爷家,被夫人款住,用过午膳,又闲谈许久,所以晚了。本欲径回庵内,因昨日小姐到庵,简慢多多,未知昨宵可安睡否?贫尼心甚牵挂,故又特进来问候。”满安人回言:“多谢。”于是遂留花春、悟凡在家下榻。
  不多时,用过夜膳,已交初鼓,安人命她在小姐房外厢楼上安睡。花春闻言,喜不自胜。侍女移灯,引至楼上,悟凡自进房中,与小姐闲谈去了。花春只在厢房坐下,房内设着两只铺,铺内枕衾齐备,虽非锦缎绫罗,却也精洁可爱。
  少顷,悟凡进来脱衣就寝,二人正在戏噱,见使女翠云进房,含笑丢眼举手相招。花春随了翠云步进小姐房中,池娇正在床沿,罗裙已解,只穿一件杨妃色花绫小袄。大红缎裤管上,用片金镶就。纤纤玉手,正把那一双红菱样的绣鞋脱下。
  花春看见这一种景况,不觉魂魄俱消,趋身过去。池娇定睛细认,若为错愕道:“你是何人,擅敢乔妆改扮,夤夜入我闺中!”花春双膝跪下道:“小生昨日在香莲庵中,曾与小姐会过的,难道就不相认了么?今夜万望小姐垂怜!我为了这幅画,费尽神思,实指望与小姐一谐鸾凤,讵料萍水无缘,望梅竟难止渴,小生这一点灵犀,已在小姐身上。若小姐竟弃予不顾,则无底之相思,此身不免向茫茫泉路矣,亦何忍至此乎!”
  那池娇听他一字一声,俱从肺腑中流出,亦觉香泪交流道:“妾非无意君家,故作此香阁态。况妾前日曾立志欲于丹青中访我佳偶,今君笔墨独灵,实妾之佳偶也。既而因美人图不能终幅,染成重症,赖君续完此幅,救妾残身,则君又妾之恩人也。但父母之命不可违,媒妁之言不可挽,即今宵不顾辱身,与君赴高唐之梦,然究不能终身奉侍箕帚,与君偕老,则一夕之欢,亦恐为君不取也。”花春道:“非也!若不图终身之计,而仅贪一夕之欢,是非爱卿,直欲辱卿耳!在予亦不敢出此。正谓终身之去就,争在一夕之从违。若今夜悍然不顾,谓已订朱陈,不可再谐秦晋,则安心待嫁汪门,予与卿天南地北,终身无相见之期矣。倘今宵一渡蓝桥,则此后必千筹百画,谋一万全之计,以了终身。是终身之从,实一夕之从之有以激之也。此中委曲,小姐殆未深思尔?”
  池娇闻言不语,似有允意。那翠云在旁察颜观色,竟把银灯吹灭,将房门反手拽上。于是花春将池娇搂抱在怀,朱唇紧贴,笑吐舌尖,探胸轻揉,松其衣扣,褪其缎裤,池娇半推半就,拥入罗帏,顺手将鸳帐轻轻垂下。花春笑谑池娇道:“予与卿此时,宛然与第百幅的画像无异,只少一个侍女在旁窥伺。未识几时得与卿夜夜谐欢,摹尽那九十九幅的娇态,则庶见才子佳人,偿尽风流乐事,不为画上美人所嘲笑也。”池娇亦无言相答,竟任其鸾颠凤倒,雨覆云翻。正是:
  香喷檀口,鸡舌初含;汗湿酥胸,凤膏凝滑。涓涓露滴花心,点点红流衾底。
  花春款款轻轻,自有一种惜玉怜香手段。三更事罢,各自睡下。明日清晨,直待侍女唤醒,然后披衣起来。池娇对镜,花春在旁细视,真是云髻一窝堆俏,双眉两黛横情,其貌无双,屏上相形俱欲妒;花容罕匹,镜中对影暗生怜。池娇命使女把她平日所画的画幅,各各与花春观看。花春一一展玩,赞羡不已。
  少顷饭后,悟凡欲与花春同返庵中。池娇命翠云告禀安人道:“请悟凡师先行,这位师父还要她盘桓数日,请教她画几幅图画了。”花春听说,真感念不已。遂出房潜向悟凡道:“我虽在此耽搁,窦小姐之事,你曾说俟过月余有隙可谋,我算来其期已近,倘有所谋,即通一信于我。”悟凡道:“不必通信。你俟三日后,须到庵中,但不可贪恋于此,错过日期,则又无能为矣。”
  那时花春自在满府延留,逐将池娇新画之山水人物,细细将诗句题跋。到晚来,被底欢娱,自不必说。一日,偶在绣床鸳枕边见得池娇睡鞋一双,甚觉香气扑人,尖纤可爱,因口吟一律,以谑池娇云:
  绣枕鸳衾分外佳,洞房窄窄睡时鞋。
  可曾踏破巫山路,无复径来洛水涯。
  半夜春风勾治梦,一弯暖玉透郎怀。
  暗中香气迷人醉,并蒂红莲称小娃。
  池娇听咏,微笑而已。尽不琐叙。且说三日已过,花春心中踌躇到:“我今日若径回庵,则又舍不得此情此爱;若欲不去,则悟凡又说日期不可错过。我只得且到庵中,看她作何计较?因取出美人图赠与池娇,遂欲作别归庵。池娇道:”郎君何不再住数天,遽欲别去,未知何日得再会芳容?倘君去后,家父竟选期赘婿,事将奈何?“花春道:”卿卿无虑。予此去都中,倘春闱失意,自即旋返此间,与卿图一万全良策。即幸而杏林侍宴,亦必告假出都,来此与卿了局。且莫系念卑人,致旦晚百转肠回,有伤玉体。“
  二人徘徊牵袂,珠泪暗流。愁不尽荒村雨露,客路辛劳;嘱不尽野店风霜,羁身爱惜。满家女子,频频执手问归期;花姓郎君,脉脉关情订后晤。这一种别离景况,就是丹青上也描写不出的。花春无奈,只在房中迟回许久,然后别了池娇,径自出来辞谢了安人,一路望香莲庵而来。将近庵门,隐隐有鼓钟铙钹之声,暗暗奇异道:“今日是什么道场?做须法事?”
  行至庵前,见傍岸停泊着一号大船,标竿上扬着一面姜黄旗,上写“吏部正堂”四个大字,舱内纱窗悬起,并无甚人在内。花春看见旗号,心中甚是疑惑。因一步步走进庵中,见众尼俱在殿上礼拜诵经,内中有一年少佳人,拜伏蒲团。花春见她穿着一身素缟,虽未觌面,已悟得此非别人,定是心上人窦瑞香。及至走近身旁一认,果然就是。暗想悟凡前日之言,原来计出于此。见悟凡不在殿上,遂急向厨寻觅,悟凡正在里边与佛婆整理素肴。
  待她整备已毕,约至芸房,谓悟凡道:“她今虽在庵,但不比池娇小姐,可以鲁莽相将,进言挑动。你道计将安出?”悟凡道:“她因忏悔亡夫,在庵中礼拜《梁皇宝忏》三日,要过了三日,方回家中。只说船中安宿许多不便,留在贫尼房内下榻,晚间饮酒将她灌得沉醉,倒在卧床,然后放相公进房来,与她轻解罗裙,慢松绣带,成就鸾交。至醒后,则含花已破,难矢志于终身;玉液初尝,已迷魂于一度。瑶池冰雪,定化为巫峡雨云矣。此贫尼前日所云唯局骗一计尚可为也。”
  二人设计已定,专待晚间成事。花春步出殿间,也挨在众尼内,口中任意模糊,也若诵念经典模样。这一双俏眼,注定在瑞香身上,看她形容举止,绝不类怀春之女,而丰神秀艳,自是娇媚动人。
  不多时,天色已晚,殿上点起灯烛,照耀辉煌。直至法事毕,然后引小姐至芸房用斋,只有悟凡与花春在旁陪饮。悟凡满斟一杯,敬与瑞香慢慢饮下。又斟一杯过去,瑞香推谢道:“奴不会用酒,请二师父自用一杯。”被悟凡苦劝,只得又饮下去。花春见不肯多饮,心甚着急,忽记起道人所赠之“醉心丸”,暗向身旁取出,撩入壶中,又斟过去。瑞香执意不饮,花春因力劝道:“此酒味甚温厚,不比新酿的暴烈,可以多饮几杯。”
  瑞香被劝不过,勉强饮下半杯,药性顿发,醉倒于床上。两侍女也因用酒沉醉,悟凡扶她们到别处安宿。花春就把房门掩上,拽起罗帏,忙与她解衣宽带;扯开衫儿,露出那臂儿,白松松似雪藕节一般,胸前那白馥馥光油油香乳,如莹玉一般;舒手摸弄,紧紧就就,赛麻园滑腻。卸下裙裤,但见:
  肚脐儿小省,脐下毫无一根毛影,生得肥净净、壮鼓鼓,犹如白面蒸馒儿,园园突起。当中一条缝儿紧紧合着,洁白两腿,好似无瑕美玉,烛光之下,皓体呈辉。
  此时花春魂荡意迷,看之不已。把个指头,去她妙处拨拨儿、挖挖儿,将中指进内款款动之;见缝儿有些开,伏身便将舌尖在上面乱舔得阴门湿搭搭,道不明是阴水是唾液。
  花春轻轻跨上身,凑着缝儿把如铁硬的鸡巴头向牝中一耸,插将进去,着实抽来。只觉瑞香突的一抖颤,忽然杏眼园睁,继尔惊叫起来。原来,瑞香饮之不多,醉后只觉肚下隐隐作痛,攸尔如撕一般裂痛,方才醒觉。
  未知惊觉后作何光景?请览下回。

 


  第七回 幸中幸得美遇仙 才怜才惊诗赴考

  诗曰:从来恩怨未分明,不到头时认不清。
  自昔赠丸方感德,于今赐食又怡情。
  绿林风月羁人占,红粉词章过客惊。
  十美愿酬完大欲,不堪午夜问前程。
  话说花春乘瑞香醉后,以成佳事。迨至情兴正浓。瑞香忽然惊醒,娇声大喊“救命”,意欲挣起下床,却被花春擎住,难以脱逃。只得口中嚷喊,把双嫩藕般的腿儿乱挣乱展。
  花春搿住道:“小姐且请息怒,容我细禀。方才陪你饮酒的尼僧,一个就是小生,因进都会试,于庵前得见芳容,甚是思慕,故在庵中耽搁至今,得与小姐一度春风。若小姐声张起来,则此事传入城中,人口谈论,处处张扬,不能千载流芳,徒使万年遗臭。况以小姐如是之容颜,世上何可多得,乃竟守寡终身,不图不爱,岂不负了彼苍赋质之意。我今与小姐一醒迷途,试令赏那风流妙趣,则回味寻思,必感念我恩人不浅矣。”
  瑞香闻话,默然良久,道:“妾数载冰心,已一旦被君污辱,将来仍守节终身,则碍于有名无实;欲改辕中道,又苦于有口难言。将来之计,君其何以教妾?”
  花春见她初醒觉时,大声疾呼,心贞性烈,悍然有不肯允从之概,及听到此数语,已明知心回意转,迷情于高唐一梦中矣。花春道:“卿且莫虑,我自有所以为卿图者,决不令卿孤帏守老,依然寂寂春宵也。”于是重聚风流,更觉你贪我恋,兴恣情浓,不比方才初举。
  花春暗想道:“此今始信窃玉偷香之事,有志者事竟成。如彼未婚守志,虽坚如铁石,凛若冰霜的一个贞节女子,被我始以计限之后,以情趣赏之,终以言语醒悟之,已唾手而得矣。况普天下女子,如她者能有几人?”此时二度巫山,遂合衾并枕。
  至明日,朝旭临窗,犹是酣睡。迨悟凡叩门,花春朦胧惊醒,始披衣起身,即问叩门是谁?知是悟凡,遂启了门,放她进来,径到床前问安瑞香。瑞香道:“你知罪么?不该如此无礼,与那人设计通媒,玷污我体。”悟凡笑吟吟说道:“贫尼实罪在不赦,但事已如此,且劝小姐含容忍耐了罢。想昨宵乐境,小姐亦享尽了。”瑞香回嗔作喜,嘱以此事千万不可泄漏。花春忆着“醉心丸”一颗,真仍仙丹至宝,昨宵撩在壶中,尚未取出,遂步过桌边,把壶盖启下,捞起丹丸藏好。
  话休絮烦。到了三日,忏期已满。是夜,花春遂取出画图,赠与瑞香,鸳鸯枕上,分外情浓,翡翠衾中,尽皆恣意。后期之约,订在三春。花春以此处芸房深密,况众尼僧皆局内人,料无窃/听,竟肆无忌惮,若忘其为私情密约者然。临别夜,二人难舍难分,千叮万嘱,曲尽云雨之情;耍到畅处,竟欢声大作。岂料隔墙有耳,千金之躯毁于旦也!此是后话。
  一宵易过,明日瑞香下船归去,因碍得众侍女在旁,不能言语,只得四目互睁,各各暗泪而已。及至众尼送瑞香下船,回进庵中,悟凡谓花春道:“你昨夜在房,与窦小姐讲须什么言语否?”花春惊问其故,悟凡道:“贫尼昨夜偶然从这里行过,遇见一丫鬟在房外窃/听,见了贫尼,遂飞跑去了。”花春听说,追悔夜间多言,粗心实甚,只得回说道:“并无什么言语,你不必过虑。”悟凡见说,也不以为意。
  那时花春在庵,取出画图,又续上二美,想道:“我虽先与池娇成欢,实先与瑞香相遇,宜先画此美。”遂画窦瑞香,是身穿素缟,上墓祭奠,自己在岸上观看的模样。又画池娇是身坐床沿,手脱绣鞋,自己扮作尼姑进房相谑的景状。
  画毕藏好,念今二美之事已谐,别无牵挂,遂欲与尼僧作别,顺路进都,再往别地访花问柳。无奈众尼苦留,只得再延一日。是夜在庵,与众尼个个尽欢,似饯行送别的一般。到了明日,花春就欲开船北上,嘱谓悟凡道:“二美处,恳你常去望望。倘有愁肠,要与她宽解为妙。种种深恩,感偿不尽。”悟凡道:“相公心事,贫尼自当留意,何言重至此。”
  花春嘱罢下船,众尼送至岸边,俱有恋恋不舍之意。那时船下风帆拽起,离岸渐渐远了。花春几次回头,见众尼尚在岸上盼望。正是:
  堤前衰柳折难堪,杯里琼浆亦觉酸。
  催别西风何太急,不留挂揖再盘桓。
  花春自离了香莲庵,往北而进。在路行了几日,过了淮安一带地方,起陆而行。正是黄沙扑面,野雾迷空,北地苦寒,肃风凛冽。这一日,偶因贪趱程途,错过宿店,急急行来,已见金阳西落。望至前面,只见崇山峻岭,路甚崎岖,不禁心中惶恐。回顾仆夫道:“天色已晚,路险难行,未知前途可去否?”
  那车夫冷笑道:“我方才已曾说过,叫相公早寻宿店。相公道:”天色尚早,再行数里。‘以至于此。相公,你还不晓得此间的厉害:前面这座岭,名曰擎天岭。岭上有一伙强人占住,为首的姓巫,名镇海,绰号飞山豹,与他妹子巫梦樱,俱有拔山举鼎之雄,官兵不能除剿,惯在岭下劫夺客商。相公前去,恐亦难保无虞。“
  花春闻言,惊得手足无措道:“你原来也不是好人。既然如此,何不早早讲明,直到此刻方才说出。快与我推回旧路,多谢你须银钱。”那车夫只做不闻,竟自往前推去。花春惊喊无已,画箧、诗囊在旁解劝道:“相公,且免愁虑。凡为客商者,因有货物、财帛带来,所以遭其劫夺。今相公赴试进都,又无财帛,又无物货,一肩行李,能值几何?即强人亦未必加害于相公也。”
  花春听说,略把愁怀坦放。又行了一、二里,天气愈加昏黑,虽有月光,却因寒雾弥漫,不能远望。正行之间,忽闻前面有人喝住,赶上前来,竟不由分说,将花春与童仆二人,并行李一齐劫去。那车夫就推了空车,径回旧路去了。
  此时,花春有口难言,无门可遁,竟被众强人拿上山去,扭进厅房。见中堂坐着一位盗王,身长丈二,腰大十围,铜铃竖眼;睁睛处,令人魂魄全消;霹雳惊声启口来,使我心胆俱碎。凹脸生成凶恶,戟牙爪出锋芒。面如梁靛,形容较花判而还奇;须若涂丹,相貌比钟馗而更丑。
  花春见了此人,甚是战栗。不料那盗王见了花春,定睛细视,遂令喽罗解缚,连忙出位相迎道:“请问尊居何处?姓甚名谁?为甚夜过此间?乞言始末。”
  花春见飞山豹不为加害,反欢颜相问,遂上前施礼道:“小生家住浙江禾郡,姓花名春,字金谷,因秋闱侥幸中元,特赴京应试,途经岭下,还祈大王见怜,释我下山,则再造之恩,衔感靡尽。”飞山豹道:“原来是一个应试举子,俺因见尊家一介书生,丰裁俊雅,故不忍加害。你且安心在草山住下,还有事商议。”
  花春听他言词抚慰,自分残生可保,只得安心住下。那飞山豹又令喽罗,将花春铺程搬入后堂梅雪轩安顿。命画箧、诗囊依旧服侍主人。是夜,与花春雄谈畅饮,饮到半酣之际,飞山豹启口道:“俺有一妹,名唤梦樱,二九青春,尚在待字。非是俺夸口,虽混迹于绿林,实超群于红粉,故誓不嫁于庸夫俗子。今见尊家少年英俊,真我妹之匹也。愿奉箕帚,勿以为辞。”
  花春骤闻此语,不敢吱唔,只得应道:“恩感大王不杀,又蒙订以丝萝,安敢不允?但恐令妹有志英雄,视小生无缚鸡之力,未免鄙以懦弱而不屑相从耳。”飞山豹道:“天下有英雄,有才子,斯二般人,虽判然迥别,然所谓英雄惜英雄,才子怜才子者,朋友之道则然,夫妇之间又不可以概论也。故以英雄而配才子,则陶容得暴戾俱消,虽英雄亦有才子之风;以才子而配英雄,则磨炼得迂腐尽化,虽才子而得英雄之概。是二者,实相资益,才子既不鄙英雄,岂英雄独轻才子哉!”
  花春见他身为草寇,而议论颇关至理,心窃异之。二人饮至更深,方才酣止。命喽罗提灯引路,到后堂梅雪轩安睡。回弯曲折,行至后边,启扉而入,见里边摆供精雅,颇有富贵气象。因有家童在房服侍,故喽罗自出去了。
  花春解衣就寝,暗想:“梦樱之容貌,未知恁样丑陋?想兄妹之貌,谅来不甚悬绝,如何可与我花春为偶,同列于十美之中?但我方才若不允,又恐祸生不测,正是:”明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将来只好见景生情,以图其漏网。彼云英雄可配才子,我思唯佳人可配才子,英雄何足论哉!“寻思许久,尚未睡去,只听得满山寻哨之声,时远时近,不绝于耳。至三更方才合眼。
  正在酣睡之际,忽闻金鼓声喧,骇然惊觉,开眼看时,见窗上日光已照,那音声似近在窗外。花春起来,推窗一望,只见窗外种着数株腊梅树,金葩初放,香得清皎异常。树旁堆着玲珑小小假山,前面一带粉墙围住,俱砌就字花样。因听得外边喧嚷,遂步出槛外,手攀梅树,跨身于假山堆上,从墙孔中往外一观,乃是一座小小花园。那旁一个亭子外,齐列数十女子,手中各执器械,在那里演武。内中有一佳人,腰拦八幅战裙,头竖双根雉羽。柳眉无待画之痕,峰如远黛;杏靥有含春之态,肤若凝脂。窄窄金莲,步出花亭身袅娜;纤纤玉手,抡开画戟巧盘旋。舞袖飘扬,威凛凛吴宫教战;绣裙摇拽,勇纠纠远塞提兵。貌可倾城,几似浣纱女子;武堪卫国,还同舞剑佳人。
  花春窃看移时,以为此必梦樱也,何玉容花貌迥异其兄之陋丑耶?然则此不独有英雄之品,而且不愧佳人之称矣。夫求英雄于丈夫中易,求英雄于女子中难;觅英雄于女子中犹易,觅英雄于佳人中倍难。以彼万人而兼二美,真可为佳人之配矣。我想于香莲庵内,欲与二美谐欢,不知费尽多少心思,只博得目前欢爱,而终身之计,尚在摇摇。讵知遇盗被擒,几谓委肉于饿虎之腹,多凶少吉,而竟以白虎凶临,变为红鸾喜照,不烦一计谋,求得此豪杰佳人,可谓三生有幸。心中不胜欣喜。
  话删冗繁,书提紧要。单说花春在山择了吉日,就与梦樱洞房花烛。是夜恩情,真是如鱼得水,如漆投胶,笔难罄述。
  过了数日,已是腊尽春初时候,岭前岭后梅花竞放。花春信步出山,因玩赏梅花,忘路之远近,不觉曲折回环,只顾行去。行至一石洞边,望进去甚是幽深远远,及步入里边,几如桃花源之豁然开朗。洞中玉沙瑶草,异树仙葩,别有一天境界。花春暗想:“此非凡境,我几如刘阮迷路天台,麻饭之缘,其在斯矣。”
  行不多时,见那边石凳上坐一道童。见了花春,忙上前迎接道:“来者莫非花贵人乎?家师因赴会瑶池,不及在洞候迎,盘中之物,敢敬献于花贵人聊表。”花春接过细视,见是白粉捏就的牛虎;又有一物,状如紫燕。心甚奇异,以为既系仙山品物,自然食之得沾仙气,遂把物件数咽吞下。又见童子在旁,举起一杆银枪,说道:“家师又命我传授贵人枪法。”遂举枪舞弄,花春神慧心灵,早已领略。
  授法已毕,童子送出洞门。花春道:“特求令仙师法号,使弟子得铭心顶礼。”童子道:“家师法号紫云真人。今岁春间,曾与花贵人会过在禾郡的。”花春知他非别,就是赠丹援命之道人,屡蒙恩德,意者仙度有缘乎。仍慢慢寻回旧路。见两个喽罗慌慌张张说道:“花大爷在何处耽搁了月余?使我们四野寻觅,受大王许多责罚,疑被豺狼吞噬,累小姐终朝愁虑。”花春大骇道:“我在山中只游玩得半晌时光,说什么一月余?”喽罗闻言,俱疑惑不信。
  一个喽罗在路随了花春同行,一个先赶入寨中报信去了。花春步入寨中,喽罗报说大王在后厅梅雪轩中。花春步入,梦樱也在。二人俱惊,问其故,花春就将入洞遇仙赐食教枪之事,细细讲了一遍。飞山豹道:“此去西南角,果有一长春岭。岭上紫云洞内,闻有仙人居住。但与这座擎天岭,峰回崖断,人迹罕到,贤妹丈竟得到其间,未有一夕之宿,而此间已日逾三旬。诚哉仙境年光,不比凡间岁月。”
  花春知年华已易,已交二月初头,试期在即。到了明日,遂与梦樱作别。斯时夫妇情长,英雄气短,未免洒下几点别泪,然不比诸美人恋恋之甚。到寨中,又别了飞山豹。仍命画箧、诗囊跟随北上。飞山豹又令喽罗将他行李搬下山冈,送出此岭方回。
  讵知在路耽耽搁搁,才到都中。已是初八凑晚,不及入闱,心中虽然怀闷。然花春之赴试,半为访美而来,功名之念甚淡,故虽错过试期,而在都仍自欢畅,日日在城游玩。
  一日,闻泰国寺中梨花盛放,游人络绎,花春也不带童儿,独自一人,慢慢访去。约有四、五里之遥,已到寺前,只见,绀园围日月之光,金刹矗虹霓之象,浮图疑海外飞来,法鼓听云中响彻。装成珠玉,开色界于诸天;丽极雕镌,建梵宫于大地。固尔宝阶云灿,真个绮壁霞鲜。那时进了大雄宝殿,绕过一带回廊,转入寺内。见园中遍树梨花,果然开得清艳异常,芬芳扑鼻。因是春光明媚,游赏人多,王孙勒马,公子扬鞭,也有放浪才人移樽赏饮,也有风流学士摘句抒怀。花春不觉诗兴勃发,与僧人索了笔砚,欲向那粉壁上题咏一律。正待挥毫,见这边壁上已有数行字迹,遂住了笔。步过去一看,见题是“咏梅”,遂念道:
  一片冰心挺异姿,风光全在岁寒时。
  不堪落落群芳互,肯望庸庸俗眼知。
  蝶梦只凭庄化耳,玉魂好倩宋招之。
  春风转盼归黄土,且索罗浮梦里诗。
  又有一首题是“咏梨”,念道:
  罗衣遍惹粉痕湿,斜倚栏杆艳态慵。
  半树庭荫烟漠漠,一帘夜色月溶溶。
  春风送尽抛朱泪,白宁歌残瘦玉容。
  料峭不堪重着雨,好留幽梦伴吴侬。
  花春细玩字句,真是风流潇洒,清挺不凡,而体近香奁,过于艳丽,有似才女所吟。及看后边落款,“学凤楼山绛桃题”,乃知果是才女之作。吟呻许久,道:“李白见黄鹤楼之句,遂为之搁笔,今有此闺中绝唱,超轶前人。予何必复作效颦之态耶?”
  遂向僧人问道:“师父,你可知山绛桃住居哪里?何等样人?”那僧人答道:“莫非粉壁上诗句后题着学凤楼山绛桃么?”花春点首称是。僧人道:“这就是山司马的小姐,素擅才名,帝都震耳,来求聘者络绎盈门,不好十分严拒,因设此选才之计。凡有求聘者,必须面考诗才,然后许配。去岁春间,此信一传,赴试者纷纷不绝。却因山小姐诗才绝世,法眼太高,宦家子弟,大半为其嘲笑者多,故至冬间赴考之人,渐渐寥落。”花春道:“山小姐之才,已见一斑,未知其貌何如?”僧人又赞扬其貌之美。
  花春暗暗喜道:“我若去赴考,未必遭其摈斥,倘此女有缘,则十美之愿,数可足矣。我始以为世上佳人,不可多得,讵知半载之中,奇缘辐凑,佳遇云臻,天下佳人,愿为我一人罗而致之,诚快事也。是世间不患无佳人,特患无才子以招之耳。”
  是夜归寓不表讲。到明日饭后,更了新艳衣服,备一见司马的名帖,命家童随了,竟往山府而来。门上知他来考试的,不敢怠慢,引入后堂,把云板轻敲。遂有管家婆子启扉出见,闻说是赴考词章的学士,即引至里边,绕过西廊,转进角门数重。婆子轻叩铜环,里边走出一对青衣女子,又引了花春进去。那婆子自退入外厢去了。
  花春步进内室,见匾额上题是“五车书屋”,典籍盈床,策签满架,画屏曲绕,绣幕低垂。那女子问明姓名、籍贯,径自进内。少顷出来,见一青衣女手捧笺纸,一青衣女手托瑶琴。花春不解其故,想到:“莫非山小姐爱琴,欲于诗成之后,倩予抚弄一曲?则流水高山,予亦非门外汉。”接过鸾笺一看,题是“咏新柳”词四绝,不拘韵。暗笑到:“这考规亦宽极矣。莫说四首,就欲赋十四,有何难处?”
  只见送题的侍女浓磨香墨,侍立几旁。花春正待挥毫,那抱琴的侍女,亦轻按冰弦道:“听小婢子琴终一曲,相公的诗就欲成矣。若曲终而诗不就者,即请出外,不敢屈留。此是家小姐考诗旧例,请相公速速构思为妙。”花春道:“如此请小娘子慢调五指,小生就此挥题矣。”暗想:“山小姐命题何太宽,而限刻又何甚严。若非我花金谷,几被她这一语拘挛诗思。”遂尔展开云笺,“嗖嗖”落笔写道:
  其一:当垆少妇伴郎开,二月春风柳乍裁。
  纤弱不堪重系缚,却叫张绪数钱来。
  其二:秋千女伴态婆娑,柳外迁延目送波。
  欲挂彩绳还怕断,纤纤一捏爪痕多。
  其三:半含嫩碧半含青,婀娜纤腰倦未醒。
  毕竟小蛮羞对舞,几回愁杀女俜俜。
  其四:杜鹃声里恨悠悠,一缕芳魂愁复愁。
  细雨微烟莺唤住,黯然送尽去来舟。
  花春诗完,即递于青衣女。那操琴的女子惊异道:“往常人来考诗,有曲终而诗方成者,有曲罢而诗未就者,今小婢尚在宫商初按,而相公之诗已成,真捷才也。”
  那侍女将诗笺送入香闺。未几,又命两题出来:一是《燕语》,限空字;一是《蝶梦》,限家字,俱欲赋七律。花春令青衣女不必另弹别调,就于方才未终的曲续弹下去。先咏《燕语》道:
  小燕于飞绣阁中,寻巢觅主语偏工。
  呢喃月下抒春怨,宛转花前诉晓风。
  说尽兴亡无限恨,记他歌舞已成空。
  不知欲自何人道?终日依依恋绮栊。
  又咏《蝶梦》云:徘徊小院绿荫遮,沉醉南柯日已斜。
  忆昔漆园曾化汝,而今芳径且眠花。
  须臾幻尽三春景,飘荡难归万里家。
  栩栩顿忘身是蝶,痴魂偏恋旧繁华。
  诗成,曲尚未终,仍命侍女传进。进去多时出来,又有一题是《春闺》,下注“回文体”,上下韵限“三”、“娇”二字。花春暗想到:“为甚诗题愈出愈难,这一律确未能急就。因回文之难于命句熨帖也。”
  吟哦许久,然后握管欲题,又恐琴音将绝,诗还未就。因对那抚琴的侍女说道:“是题体限回文,颇难求其工稳,还恳姐姐慢按朱弦,方得曲终诗就。”
  未知花春此题诗句若何?下回自见。

 


  第八回 逢劲敌梦恋三更 会佳期图全十美

  诗曰:鸷勇全凭仙术神,占鳌跨凤素怀伸。
  洞房化雨偿新爱,沧海浮萍认故人。
  水月已欣空是实,镜花谩信假为真。
  情怀此日应欢乐,谁料花飞已逝春。
  话说花春题到《春闺》回文一律,未能信笔直挥,略略构思一番,然后写道:
  销魂旧榻病恹恹,枕压红云梦睡酣。
  腰瘦倚楼春寂寂,日长垂幕柳毵毵。
  娇容懒画眉峰两,小步微怜鞋寸三。
  遥望隔帘花弄影,飘飘蝶粉晒窗南。
  花春诗完,那琴弦也住了。二侍女捧了诗笺,送入闺中。不多时,见她出帘来道:“相公诗才敏妙,不让庾、鲍风流。家小姐深为叹服。少顷,请习射轩相见,尚有考较,相公且莫胆战心寒,为家小姐所鄙屑。”言毕,竟自进去。
  花春听说,茫然不解,毫无踪绪,疑惑了半晌。忽见东首启了角门,走出一对侍女,又另是一样打扮,引花春进了角门,穿过十余丈长的一条备弄。将近轩中,只见捧水砚的丫鬟,个个持枪提戟;送云笺的使女,人人执矢张弓。十八般武器光闪闪,架上齐悬;二十四名青衣勇纠纠,台前纷列。轩中帘不挂,露玉容国色堪怜;座上幔高悬,显金铠威风足畏。
  花春见了这种景况,甚不解意,只得向山小姐深深一揖,不敢抬头。那小姐亦忙回礼道:“顷见君佳章,真是学富于车,一挥九制;才齐倚马,七步三诗。梅尉骖鸾之渡,灵彩犹存;江郎梦笔之峰,菁英未歇。但君空翰墨虽工,未知曾谙于武略否?盖文事之与武备,二者不可不兼。能文而不能武,不过为懦弱才人;能武而又能文,斯为英雄学士。妾是女子,尚且欲兼;君为丈夫,何可不备!”遂令侍女持枪,付与花春,即掣起双锏,欲与花春比试模样。
  花春自幸长春岭遇仙赐食,不觉身轻如舞燕,力大如牛虎,已有纵壑推山之本领。“今山小姐竟藐视于我,还她一举手而甘拜下风便了。”遂接过银枪,毫不着忙,躬身施礼道:“适才文战涂鸦,已深歉疚。今又欲与千金贵体亲身试武,其如唐突之罪何?”山绛桃道:“君家勿寒栗足矣,何嫌唐突!”花春遂云:“遵令!”欲与比试模样,见绛桃反若有骇异之状。
  二人出轩比武,约有半刻,绛桃锏法渐渐松懈,难以抵敌。花春枪起枪落,直如柳絮摇风,梨花摆月,愈加猛鸷。
  绛桃遂败入轩中,喘气不定,赞道:“郎君真天下奇士也!妾适才所以妆饰威严,欲与君试武者,非真欲与君试耳。诚以天下文人、学士,临其身于枪、刀、戟、剑之傍,未有不怵然惊惶然恐者,妾故设言与君试武。若君闻言不馁,是其才足以胜大任,建大功,岂比临事嗫嚅,仅拘拘于章句之士,即不武而自有其武,虽不试而亦同于试。讵知起凤腾蛟之学士,即青霜、紫电之将军。文武全才,天下何可多得!君请暂回寓所,俟家君后回朝,再行请见。”花春道:“适才不过遵命一试耳!何敢当此赏赞。”遂躬身退出,仍有侍女引至外边,一重重出去。行到门房,带了家童,竟自归寓。
  一宵易过,明日起来,早有山府家人持帖来邀。花春喜逐颜开,命童儿随后,竟往司马署而来。家人引至书室,山廷栋见花春步进,即起身相迎。二人见礼,山廷栋开言,即称“贤婿”,道:“昨览诗章,真是擅雕龙之誉,江管无花;出挥兔之才,萧笺朱绣。又闻与小女比武于习射园中,枪法精通,愈深叹服。”花春闻言,唯谨谨谦让而已。
  山廷栋又问花春道:“去年览浙江试录,见台违已跃居榜首,为何既至都中,又不入闱?”花春道:“因途中病阻,以致误期。”山廷栋道:“贤婿之才,自是翰苑名流,可预卜连捷春闱,名成鼎甲。今奈何以多才之偏遭磨折,且待来科再夺魁元矣。”既而设宴相款,留花春在署中耽搁,不必回寓,命家人将寓中行囊物件,齐检点搬来。花春住下,常与司马公余之暇,诗酒消闲。一日,因画屏上有梅树一枝,是名人之笔,索花春题诗一律。花春信笔挥云:
  凭谁一洗旧丹青,冷蕊疏枝竟入神。
  莫恨春风吹不到,却叫淡墨扫来匀。
  雪窗也伴高人卧,江店何愁玉笛频。
  明月帘栊闲挂处,冰容依约降真真。
  一日,见庭前一树白牡丹盛放,又令花春题咏。花春遂题道:
  一枝素艳斗轻盈,便是瑶台月下迎。
  错唤丽华歌玉树,何如供奉谱清平。
  于今莫把胭脂买,自昔空怜城国倾。
  黄紫愧他姚与魏,娉婷帘外洵能行。
  山廷栋观之,无不赞美连声,故翁婿之间,甚相契洽。单说花春在园中住了月余,虽牵念诸美,急欲出都,以完心事,无奈山廷栋已经选定吉日,完聚花烛。因佳期已近,只得逗留署内,且过新婚燕尔之期,再整行囊出都践约。
  因书斋无事,取出画图,续上两幅。想十美之谐,已如所愿,唯在武林舟中相会之女,竟天涯地角,访觅无由,殊深闷闷。仔细寻思,欲再得此女一面,直如江上捕风,海中捞月,只得别寻一美,以足其数。而江边相会之美人,等诸水流花谢而已。
  语删絮烦,且说到了花烛之期,结采悬灯,款宾设宴,极其奢丽,自不必说。
  是夜花春进了洞房,见众侍女尚环立两旁,几上铺着鸾笺,一使女侍旁磨墨。花春笑道:“今夜唯愁银漏滴残,金鸡易唱,尚暇以吟咏之事,消千金一刻之时光乎?”
  绛桃启口道:“洞房花烛,人间无此一境。今宵须以联吟和唱,佐洞房之一乐,则度见才子、佳人之洞房花烛,绝胜于他人也。”花春道:“小姐之论甚是,请即赐题。”绛桃谓以即事为题,韵限“溪西鸡齐啼”,中间嵌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两、尺、丈、半、双等十八字。花春微笑道:“小姐命限字数,如许之难,想香阁才高,自能挥就,敢请先立词宗,待小生学步何如?”绛桃云:“夫唱妇随,凡事皆然。君家吟就,妾自当和咏。”花春闻言称是,遂略略思索片时,向云笺题诗云:
  妆楼四面半临溪,百媚千娇可姓西。
  万丈河桥七夕鹊,一宵风雨五更鸡。
  眉横八字双峨敛,裙拽三湘六幅齐。
  咫尺巫山云鬟二,两情九转笑和啼。
  花春诗成,绛桃亦吟一首云:
  百尺妆楼万丈溪,四围花绕半窗西。
  十年梦幻三更雨,一枕香消五漏鸡。
  艳妒双文千古绝,才高八禄二难齐。
  九回肠断屏山六,七实情伤两泪啼。
  侍女送过,花春接来一览,大赞道:“原来绣阁中有此奇才,小生惶愧多矣!”闲话未几,听得樵楼已交三鼓,花春遂令众侍女出房,然后解带宽衣,与绛桃巫山一度。正是:
  鹊桥仙子谪尘埃,顿觉春从天上来。
  烛影摇红人悄悄,绡金帐暖梦初回。
  自花春成婚之后,夜夜合欢数次。不料绛桃竟是一员战将,花春有须抵敌不过,只得用丹药吮口,以为久战之资。交合之时,心存疑细,摸其玉体,细腻柔润,丰实饱满,暗忖道:“这肌肤体格决非纤纤弱美佳丽可比。”此际加意耸抽,行到百余,绛桃然道:“没趣,没趣!”花春道:“我的夫人甚趣有之?”绛桃令其仰卧,她合扑骑于花春身上,以阴/户凑将上去,直抵根际;股如磨般样旋转,复起又套入,似骑烈马狂颠。
  花春道:“夫人有恁样功夫,却快爽人也。”两手伸抱其股,助其狂颠,任其做作。绛桃复起伏身,用口呷咂其玉茎,玉手紧搓。弄得花春遍体酥麻,龟头奔突,一股欲火冲身。花春忙按定心神,复将绛桃抱住,按倒床上,拎双足,不顾深浅,直冲而进;口含丹药,阳具格外粗长,一阵恣情狂戳。绛桃哼哼摇摇,面才露适心的欢笑。
  花春暗想道:“我所遇美人多矣,云雨之间,未敢有逞雄耀武者,即香莲庵住下多时,一宵可御十余人,使彼人人破胆,个个销魂,无不俯首投降。岂知今日,即假坐于药力,尚与她战得一个平手,正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真是不愧我花春之佳偶也。“
  于是,日则窗前吟诗,夜则衾底风流。尤可爱者,绛桃于交欢之际,淫声浪语,别有一种娇媚之态,非诸美之所能仿佛。花春此时,已是勾魄绡魂,为所迷恋。韶光冉冉,忽已春尽夏交,梁间哺燕喃喃,槛外落红阵阵。
  一日,山绛桃倚窗闲玩,咏落花诗一律云:
  从古花无不落红,称毕转盼已成空。
  郎心肯学沾泥絮,女首偏如着雨蓬。
  半卷珠帘通夜月,数声玉笛倚晨风。
  阶前切莫呼童扫,留得残英在眼中。
  吟就请花春题和。花春将诗一览,不觉悚然惊语,顿动愁肠。暗叹到:“花如是,人亦如是也。去年所订之诸美,安保其中无变,而使再至之刘郎,不感叹于桃花流水之依然哉!我岂可蹉跎岁月,留恋于此?”
  因花春见诗,欢颜顿改,绛桃问道:“君何一见妾诗,双眉顿蹙,眼带泪痕?谅其中定有隐情,可为妾一剖否?”花春道:“别无心事,只因诗中寓无穷感慨之情,令人读之,不禁断肠泪下。”绛桃笑道:“妾之诗,不过就花悲花,别无寄慨。想君之悲凉,不只在于花故,因悲花而顿触尔!”花春道:“实无别情,小姐不必见疑。”遂握管也和咏一律云:
  徒夸嫩绿与娇红,尽被东君一扫空。
  画槛闲凭思悄悄,芳阶伫立草蓬蓬。
  不堪夜梦惊淋雨,更有何人筑避风。
  收拾春光归去也,子规啼断绿烟中。
  正在绣窗吟咏,忽有侍鬟报进道:“今日颜舅爷家夫人、小姐到来,设宴于东园牡丹亭内。夫人命小姐同去陪饮。”绛桃闻说,更换衣裳,随了使女,竟自下楼而去。
  花春独坐香房,想起诸美之约,已打点于明后日出都矣。寻思许久,辗转无聊,遂尔闲步下楼,偶听得侍女们在那里赞扬颜小姐之美,谓:“与我家小姐不相上下。”花春闻说,遂欲窃窥其貌果若何?“如不逊于绛桃,则又可得一佳人,以足十美之数矣!”
  因步向东园而去,走至翠薇亭畔,遥望去见绛桃手挽一女子,后边簇拥众侍女而来。果见珊珊玉骨,丰姿嫣然,仿佛其人,若于何处见过。因欲细认,恐被她望见,反缩身转去,遂向西侧一座假山洞内,将身躲进。见她渐渐近来,定睛一看,恍然醒道:“曾于去秋在武林舟中相会,即画上第二幅美人也。”
  正欲向后边抄转,却值颜家母女已至,花春急欲回避,山夫人反说道:“贤婿不消避得,这是颜家舅母,该来见礼!这是颜家表妹,亦可相见。”
  花春遂把衣巾一整,趋步上前相见。注目在颜小姐身上,见她俏眼斜睃,也若有惊疑之状。相见毕,然后告退,至晚间,绛桃归房,花春谈及颜家舅母:“官居何职?籍贯哪方?她母女还是向在都中,还是初到?”绛桃答道:“妾母舅字云翮,在京职任吏部侍郎。舅母史字,只生表妹一人,小字金英。因京师与家中路途旷远,母舅常常系念故,去岁秋间已接眷属至京。家母因间阔多秋,亲情疏远,命侍女邀接舅母、表妹到来,一叙旧情。因她路途劳顿,身体欠安,故相邀数次,今日才来。”绛桃一一详叙。花春意欲一问金英曾定聘否,却又难于启口,想到:“佳人咫尺,天遣相逢,自能入我彀中,又何必问其聘之定不定?”花春此日,已注意在颜金英,故又把出都之念放懈。
  一日,山廷栋谓花春道:“贤婿武略精通,何不改入武帏,迅起春雷之蛰?”花春虽推辞不欲,无奈山廷栋作主,竟与主试讲一人情,命花春临场就试。花春既入武闱,自分此番非元即亚,考毕出场,录出内闱文词,呈览于山廷栋,赞道:“片词不染纤尘,下笔作风霜之概,只字必经百炼,掷地作金石之声,莫说纠纠中罕有其匹,就是遍选文坛,恐亦无此灿藻奇才。异日揭榜,非元而何?”
  此话慢表。单说花春见美牵怀,思与金英一成佳好。适因事有凑巧,过了数日,颜夫人先自回去,金英小姐因与绛桃甚相投契,故再四相留,仍复住下。
  一日,花春归房,绛桃言及金英诗才之俊逸,亦落落不群,遂以《春闱》诗一首,念与花春听道:
  睡懒东风一树梨,缃帘静锁梦却迷。
  愁将朱盒调红粉,独立花阶印翠泥。
  柳外蝶交深院北,花荫猫戏小窗西。
  瘦眉几人难描画,新月弯环入绣闺。
  花春听罢,亦加赏叹,暗想:“欲与金英一会,细剖衷肠,却无由相见。”只得暗地里吟诗一首云:
  长抱怜香一片心,闲愁如海不知深。
  关山南北难为昔,萍水相逢恨到今。
  魂逐鹧鸪声里去,芳从蝴蝶梦中寻。
  巫山不比蓬山远,敢向鸾笺乞赏音。
  诗虽成,却未便达于金英处,只得闲步至园,以寻机会。适见一侍女在园玩耍,认得是金英身旁的丫鬟,曾在月下会过一面的。遂上前一揖道:“小生有事恳求姐姐,未知姐姐允否?”那侍女两颊涨红,慌忙回礼道:“花姑爷何故如此,要折杀小婢么?有何嘱咐,且请说来,婢子自当遵命。”
  花春袖中取出诗笺,递与使女道:“此诗乞姐姐潜送于你家小姐,切莫被人看见。”那使女道:“倘婢子送进,见责于我奈何?”花春道:“小姐一睹此诗,定感你不浅,岂有见责之理!”那使女带笑道:“既是花姑爷见遣,即见责于小姐,亦所甘受。”将诗袖好,就欲回身而去。花春又上前嘱道:“此诗送进,定有回音,姐姐切莫迟延,小生仍在此间等候。”
  那侍女去不多时,花春正坐在一座八角亭中闲眺,见那使女飞奔而至,说道:“小姐见诗顿觉粉黛含愁,连声慨叹,即和诗一首于后,命小婢出来送于花姑爷。”那使女送过诗笺,即自进去了。花春接看,果见和诗一首于后,墨迹未干,念道:
  谁云铁石本无心?一见生怜病已深。
  两地相思念忆昔,半年离恨昔而今。
  桃花复认刘郎渡,人面重来崔护寻。
  月上栏杆人悄悄,瑶琴一曲待知音。
  花春见诗后二句有相约之意,暗想:“金英原是多情人。”遂袖诗出园。径至楼上,坐定沉思到:“原来天之玉成才子佳人,有若此之如愿以偿者。我始以为舟中一会,姓氏难知,里居莫考,几如茫茫大海,一叶浮萍耳。讵知今日,乃得重觏玉人,真如破镜重圆,花残又放,十美之数,竟如愿矣。”暗想:“这十位美人,俱是彼苍生就配我花春的,不然为何十美的闺名如日葵、金英、凌霄、紫荆、青莲、素馨、瑞香、池娇、梦樱、绛桃等,俱是花名。我想艳花盛放于三春,唯春爱花,唯花宜春。我姓花名春,适合配此十美。且不但此红颜逄濮水,云窦满巫山,把十姓挨序念下,又适成二句诗词。讵非各里相逢,尽有奇缘在内。然我历数十美之合,无一非爱我之貌,而得谐其事,若犹是本来面目,与世周旋,莫说十美难图,试问此十美中欲私订一位佳人,相与谐欢锦帐,其可得乎?然则,生我者苍天,而成我者实紫云真人也。化骸变貌之恩,真没世铭感不尽矣。唯虑晚间有绛桃在房,怎得至彼与金英一会?”心中甚是踌躇。忽然省着,不禁跃跃欲喜道:“有了。”
  日间挨过,已是黄昏时分。见侍女送上酒肴,与绛桃对饮,潜以醉心丸浸入壶中,斟一杯于绛桃饮了,遂沉沉醉去,命侍女扶她睡好。暗将丹丸捞起收藏,专待众侍女睡尽,去渡蓝桥。
  是夜约在望后数日,听得谯楼更交二鼓,然后东方渐渐透起半轮明月。花春悄然下楼,知金英卧房在于近旁东园迎旭楼上,遂一步步行至西园。却见园门紧锁,遂纵身一跳,真个如燕身轻,早已跳进花墙。花春此际,不觉即景感怀道:“我若早食仙品,学法精通,则去岁在水园,何至逃奔无从,几丧身池中。”一路思想行来,却有重门关锁,却也无碍。无何,至迎旭楼前,见金英独自一人,在彼倚槛玩月。花春上前施礼道:“去年月夜,舟中一会,不觉殷殷,积想到今。殊幸天假之缘,又得再睹玉容,实花春梦想所不到,故敢冒罪题笺,一抒鄙悃;又蒙小姐不加挥斥,题和订约,卿真非薄情人也。”金英亦复剖诉曲衷,两情甚是恋恋,挽手上楼,誓盟月下。遂尔软玉温香,春风满抱。
  软款款携云握雨,从容容倚翠偎红。
  少顷,巫山二度后,朦胧睡醒。忽听得五鼓敲残,更鸡唱晓,恐绛桃酒醒知觉,遂起身言别。金英依依不舍道:“不识月夜往来,可能长继乎?但恐郎君到此,表姐偶一盘诘,何以鸣词?”花春道:“小生因恐令表姐查问,所以将她灌醉,始得坦然至此。后会之期,自不间阔。”金英见花春欲别,亦复束衣下楼,直送至曲栏杆外方回。
  花春步出园中,见月色当空,曙星几点,一重重行至绣楼,悄无影响。楼上残灯,尚尔半明不灭。走近床沿,轻拽罗帏,见绛桃犹酣睡如泥。遂宽衣,睡至明日近午时光,然后起身。
  闲话尽删。单说花春与金英成事后,忽已旬余,合欢约有数次。闻金英即日欲归,亦以画图相赠,为终身之订。心事已毕,专待放榜后捷与不捷,急欲出京矣。不多时,武会挂榜,果然花春是元。讵知金鸾殿赐君恩,又赐状头,圣上见他青年美貌,儒雅翩翩,真是经文纬武,兼备其才,汗马从龙,庆逢其会,恩光宠锡,盛典倍于往科。因花春策论精通,不愧翰苑之才,钦赐文武状元。游宫三日毕,又命游街三日。观者围拥如墙,无不唧唧称羡。既而拜座师,会同年,忙了数日。
  花春以牵念诸美,急欲出京,上了告假奏章。绛桃虽不能舍,欲再为款留,无奈花春难抛诸美,诡说:“双亲未殡,事不可缓,约出京数月,即可还都,不必恋恋。”遂即把行李整备,拜别岳父母,仍带了两个家童,更换了儒服。路上也不用护从人等,静悄悄竟自离了长安。
  夜宿停骖,晓行秣马,已不一日,看看行近擎天岭。花春暗想道:“巫美人处,已经成婚正娶,虽出外数秋,彼亦守我,固无容挂念。若上山去,又要迟延日月。”又想道:“倘山下遇着喽罗,或是识认我的,邀我上山,只得上去走遭;如不见甚人,我且径过此山,至香莲庵中,筹画奇策,图那二美出了玉笼,再作区处。”
  那时从擎天岭经过,且喜悄无人影,并不曾遇着一个喽罗。因一路而来,下了水路,行不几日,将近半桥村,命舟人弯进至香莲庵前泊住。
  看官们,你道花春此番进庵,定然与众尼僧话离愁,申别款,网图二美谐老百年。既幸占鳌而返,自能跨凤而归。此亦意中事也,而抑然不知事端异变。
  欲知何变,下回细表。

 


  第九回 访故人水流云散 观音书赐断魂消

  诗曰:怜香一片恨难消,转盼秋风玉树凋。
  禅院云流人寂寂,空园烟锁夜迢迢。
  生离影向天涯觅,死别魂从月下招。
  寄语风流游冶子,须知露水不终朝。
  话说花春上岸,步近庵门,偶抬头见“香莲庵”三字,已改了“碧梧禅院”,心甚奇异。走进庵中,见殿上有两个老僧坐在蒲团上闲话,不觉大骇。那和尚见花春进去,遂起身迎揖接谈。花春着急问道:“此处本是一座尼庵,为甚改了僧院?”和尚答道:“贫僧们是奉县尊太爷之命招来持住此庵的。毁改之故,却不知情。”
  花春此时几如皎霁晴天,陡下一声霹雳,惊得目定口呆,无从说起。没奈何别了僧人出庵,向四野搜寻一村人,问他根底。徘徊半晌,见一老者荷杖而来,花春上前拱手,细闻其故。那老者答道:“前日有县中无数公差拥进庵中,纷纷嚷乱说:”拘拿悟凡师尼!‘讵知悟凡早已知风遁去,无处寻拿,遂将众尼逐出庵中,不许再住尼僧。遂招别方几个和尚在此持住。“花春听罢,遂拱别那人,暗思:”悟凡不见,则窦、满二佳人,从何处措谋以践旧约?“无心无绪,下了舟船。因想:”悟凡逃避出庵,必隐在村郊僻静,游人绝迹的草庵中,谅无别处可以藏身。“因一路寻觅,凡乡村旷野之所,闻有尼庵,无不进去探望一番。
  一日,访到一个庵中,有乡人在内请仙舞机。花春俟其舞毕,遂拈香跪拜,虔心默告道:“弟子花春,与半桥村香莲庵中尼僧悟凡,实有隐情相托,大仙谅已鉴悉。不料悟凡避祸逃匿,不知去向,或在远,或在近,或自东,或自西,祈大仙明示,使花春得遇悟凡,以完心事,弟子获福无涯矣。”祝罢把机舞动起来,就见砂盘中显出几行字迹。花春遂念道:
  近远何须问,东西不必盘。
  庵名牢记着,再去认香莲。
  花春看完,暗想道:“诗句明显,却无深晦难解处,但末句谓我再去认香莲,莫非悟凡不曾远遁,仍被僧人匿在香莲庵中么?然悟凡避祸在先,招住僧人在后,岂既出庵遁奔,又返庵中,为僧人所匿乎?此定是别处亦有一香莲庵,故第三句谓我牢记庵名,凡遇庵名香莲者,即可入去寻见也。”于是一路留心细访问:“何处有香莲庵否?”岂知访了十余日,除了半桥却之外,竟别无名香莲的庵。踏破铁鞋,终无可觅,只得将此间心事,暂以丢开。且往前途,再访水园消息如何?
  在路无话,是日船到城中,已是下午时分,将船泊定,遂欲上岸向水园而来,又止足道:“不可,此去若遇主人,我虽无惧于彼,不免多一番周折。不如挨至晚间,悄然进内,径至香闺,与二美一会,就可相机行事。”主意已定,只待晚间,用过夜肴,然后上岸行去。
  少顷,挨到更初,一轮明月早已东升。遂令家童在船中看守,独自一人,步上岸来。因时当暑夏,街上纳凉的人尚尔喧闹不绝,只听得吴歌处处,闲话嘈嘈。约行里余,早到水园门首,已紧紧关上。遂纵身跳入园中,见一轮皓月,映照当空,几如去年听琴订约之夜。而举目细睁,则园中景况,迥非昔日之可比矣。但觉竹坞松轩,烟霞寥落;琴台酒榭,风露飘零。蛛网交盈处处,丝悬暗室;蛙声不绝嘈嘈,响乱荒池。数丛嫩竹,霭霭犹存;几树长松,青青如旧。径荒苔满冷黄昏,台塌阶斜迷旧路。一院落花,谁是怜香之客;五更残月,空闻惊树之鸟。暗暗惊道:“我去岁初冬至此,见园中楼阁峥嵘,亭台环绕,如入瑶池仙岛,疑世间无此华丽名园。乃未及一载,而忽竟如许之尘生草蔓,想此中定有变故,二美难保无恙矣。”
  一路行至内园,睹景伤怀,遂口占一律云:
  自是春归无处寻,荒烟凄草锁平林。
  当前但觉红英尽,过此谁知绿恨深。
  寂寞香阶人悄悄,徘徊冷院夜沉沉。
  半年负约添惆怅,子满楼头思不禁。
  无何,步至水、云二美所居之楼,见门窗紧闭,寂无声响。伫立久之,不禁怀人感旧,悲从中来。没奈何,一步步回身出外。月光之下,望见梧桐树下有二美在彼玩月谈笑。花春一见,不禁疑喜交集,上前仔细一认,知二人非别,一即是水青莲,一即是云素馨。遂欣然相见道:“我那日被石泉兄追赶,无处逃生,向池中跳下,不料暗有仙人相救,得保残生。未识二卿何以得脱其毒手,今日仍得与小生一会,诚快事也。”
  那二美俱挥泪道:“妾有痛肠欲剖,但恐言之骇君,故未敢相告。”花春道:“卿有何言,不妨明说。”素馨道:“那日郎君下楼,水贼追寻不见,遂厉声大喊上楼,手提三尺青锋,欲将妾斩首。小姐在旁力劝他,竟先把小姐一剑,然后将妾刺死。可怜妾与小姐,以怜才一念,霎时身丧青锋。在妾不蒙怜悯,亦何足怨,只恨他不念同胞恩,亦忍肆其残毒,天良灭尽,所以有全家抄戮之报也。尤可恨者,死后不为殡殓,竟将妾与小姐同埋于梧桐树下。君倘念去年一夕绸缪,则埋土之死骸,望君留意耳。”
  花春闻言,知二美已经遭害,此是鬼魂。然心中却毫不惧怕,唯是悲号痛恨而已,谓二美道:“尔既物化,虽仅有其灵,已无其形,然天下情之所挚,则一团魂魄之灵,可结而成血气之形,故古来荒丘朽骨,亦自多情;青冢香魂,非无欲念。其化形骸以会风流,幻声气而成云雨者,固往往有之矣。二卿其有是意否?”青莲、素馨道:“空结冤家,应悲今世,欲偿孽债,且待来生。阴阳有隔,形魄难交,未能从命耳。”言毕倏然不见。
  花春叹道:“二美玉容依然如旧,而芳魂渺渺,竟不能一叙风流,恨何如也。我忆去年在此被难,紫云仙师度我出园,曾谓予二美处自当救援,不致丧身,可祈后怎会,何以竟有如许之变。讵明知寿数已终,不可挽救,固以此言抚慰予心。其谓后会有期,其即夜之会是乎,能不令人怆感无已!”
  行至园门,仍将身纵出,步回船内,愁难成寐。想:“石泉仗势逞凶,作为颠倒,以致全家斩戮,所以园中如此景况。从古沧桑变幻,理有固然,亦无足异,只恨二美为我杀身。回忆从前,令人寸肠俱裂。”
  是夜神思恍惚,不多时城户鸡鸣,篷窗色曙,船家起身煮饭。用过晨餐,开舟行去。路过乡村,觉井烟离舍,处处成家;鸡犬桑麻,村村入画。行了一日,尔时天光渐晚,但见绿树荫浓,斜阳遮古道;青苗叶润,沟水响溪田。妇携筐欲返,樵夫荷蒉归来。渔网高挂泊堤边,日摇网影;牧笛闲吹驱犊返,风送笛声。蝉噪堤杨,杨拽残声兮断复续;蛙鸣池草,始一唱兮和遂群。
  花春在舱中,悬窗倚望,甚觉风景可人。正观玩间,见傍岸有一座草庵,上面悬一匾额,因年久月长,外面的染漆尽皆零落脱下,只剩得中间有一个“莲”字,尚见模糊字迹。花春想道:“现有一个莲字在上,是香莲庵也未可知。仙机上云‘远近何须问,东西不必盘’,莫非悟凡远避在此乎?”遂命船家停橹系缆,上岸一访。
  步进庵中,见殿上门窗塌损,佛像尘蒙,是一个数年不修整的荒庵。少顷,走出一个年逾花甲的老尼僧来。花春上前问道:“此间可正是香莲庵么?”尼僧答道:“这里是白莲庵。相公何以问及?”花春道:“因匾额上有一莲字,小生看不明白,故偶意问及,未知宝庵中有几位师父在此?”
  尼僧答道:“本来庵有四、五人,只因此庵坍塌,募化无从,她们各自散去,只剩贫尼与一个小徒孙居此。不料数日前,有一个远方避难的师太来投此间,如今共有三人。”言罢,遂将募化修庵这一支园匾携过道:“恳求相公慨发慈心,随缘捐助!”
  花春听了“远方避难”四个字,不觉吃惊,着急问道:“如今那远来的师父何在?”尼僧道:“因路途劳顿,迩以抱病在床。”花春又问:“她何在你庵中?还望师父略述一、二。”那尼僧笑道:“相公何故如此死死追问?”花春道:“实不相瞒,小生去年进都应试路过半桥村,至香莲庵中,曾托悟凡师干办一机密事。岂知今岁出都,复至庵中,已不见其人。因访庵邻,说她避祸远遁,莫非即在此间么?”
  尼僧闻言踌躇道:“贫尼却未知其细。待我去问她一问,就知分晓。但不知相公尊姓高名?只要将相公名姓一通,若果是此人,彼意中自能省觉,即有曲衷,贫尼亦可待诉。”花春遂告以姓氏。那老尼去不多时,急出来通达道:“她一闻相公在此,顿尔扶病起床,请相公进内,面剖衷肠。”
  花春闻说,真如喜从天降,谓悟凡得见,则二美消息可通。遂同老尼进房,见悟凡病容憔瘦,态度不堪。二人相见,俱禁不住痛泪交流。花春急问道:“不知悟凡师为着何事,以至于此!”悟凡道:“说起此事,皆相公之罪也。”花春惊问其故,悟凡遂在枕下取出一封书信,递与花春。花春接过细览,上写道:
  去岁庵中一事,不料被绿珠使女知情。因被责怀怨,潜窃花郎所赠之画,向老夫人处漏泄机关,故老爷将令县中遣役至庵,拘拿悟凡师究诘。见字宜速避祸出庵,万一迟延,定遭罹获。花郎处不暇另札,因无面再生,刻欲刎颈自尽矣。倘日后与花郎相逢,乞致言窦瑞香已死,前盟难践,不复系念可也。事在急迫,特此草达。
  花春见字,跌足悔恨道:“那夜竟不防丫鬟窃/听,所以语言不密,以致有今日之事,既害窦小姐丧身,又累悟凡师远遁,实小生之罪也。”悟凡道:“相公且莫悲伤过度,还有音书在此。”又向枕下取出付与花春。花春展看,是满氏池娇《叹薄命词》,有一小叙云:
  自绣衣郎别,忽见小桃红,柳梢青,不觉沉醉东风,唯是长相思,日倚玉栏杆而已。不料忽起刮地风,竟不是路别欲贺新郎矣。无奈于月上海棠时,挂金络索,愿以寄生草作扑灯蛾。倘秀才于贺圣朝后,重绕红楼,惜奴娇无复解合欢带,效于飞乐也。敢拟美人歌,以抒昭君怨云。
  其一:从来万紫与千红,愁入离人两眼中。
  欲上翠楼心转怯,青青杨柳怨春风。
  其二:春闺恼听晚来钟,况复离愁恨又重。
  回忆去年临别话,桃花落尽再相逢。
  其三:月移花影上纱窗,倦坐更深剔夜缸。
  绣罢鸳鸯三十六,羡它对对总成双。
  其四:从君别后日相思,九转肠回十二时。
  静院春光留不住,莺声啼断绿杨枝。
  其五:日影疏帘掩翠扉,呢喃新燕绕梁飞。
  只愁彩缕今年系,春社重来人已非。
  其六:肠断香闺三月初,乱鬟懒仗宝梳梳。
  归期屈指频频数,雁杳鱼沉音信疏。
  其七:浪约从来有也无,君心讵比妾心孚。
  只因痴志难抛去,梦内花郎惯自呼。
  其八:杏花十里暮烟低,银辔雕鞍过柳堤。
  想是状元归马疾,扬鞭径至浙江西。
  其九:心慵懒绣小弓鞋,斜枕银床坠玉钗。
  睡起昼长无个事,倚楼终日望天涯。
  其十:闲来频把画图开,细玩形神暗自猜。
  婉尔凝眸似有思,无言日日盼郎来。
  其十一:谁云容易度芳春?恨至无言恨始真。
  惆怅最怜今日我,风流空忆少年人。
  其十二:金猊炉内屡添芸,日永三春驻夕薰。
  君纵背盟甘负妾,妾堪忘约不思君?
  其十三:销魂最是怕黄昏,绮帐生寒亦懒温。
  脉脉私情谁与语?一声血泪一声吞。
  其十四:无卿遣婢把棋弹,总为愁多着未安。
  几度被她催下子,输她容易胜她难。
  其十五:绣阁身闲心不闲,愁来无语泪潸潸。
  妆台频对菱花照,瘦尽春来镜里颜。
  其十六:人间聚散总由天,难补三生石上缘。
  从此春蚕丝已尽,那堪秋夜镜重圆?
  其十七:朱楼愁按凤凰箫,盼到而今归路迢。
  老母不知灯下誓,乘龙已订渡蓝桥。
  其十八:自怨时乖复自嘲,诗篇无意细推敲。
  侍鬟分得新题到,几度拈毫几度抛。
  其十九:银杏开残又碧桃,春江客路水滔滔。
  深闺织就回文锦,欲寄何由系雁毛。
  其二十:不曾真个恨如何,从古红颜薄命多!
  死后芳魂犹恋恋,生前忍复结丝萝。
  其廿一:回思旧事渺无涯,静掩闲窗六扇纱。
  蜡才成灰红泪冷,不堪重问镜中花。
  其廿二:感怀不忍读焚香,一缕柔丝系寸肠。
  自昔谩劳称姐姐,于今何处唤郎郎。
  其廿三:半钩新月映雕甍,此夜谁家弄玉笙?
  一曲离鸿声转急,不堪听处倍伤情。
  其廿四:花香满院梦初醒,蛱蝶纷飞绕画屏。
  妾梦一如蝶梦幻,与君千里会邮亭。
  其廿五:绣谱闲翻线屡增,空裁蜀锦与吴绫。
  合欢鸳被成来久,旧约遥遥不可凭!
  其廿六:搔首无从画一筹,杨花岂逐水波流?
  今宵假手金鱼带,万斛愁肠一旦勾。
  其廿七:他年无复睹人琴,巫峡云遥何处寻?
  留得美人图一幅,与君夜夜伴罗衾。
  其廿八:消息于今不可探,只身无计到江南。
  关河不隔相思魄,泉路茫茫死亦求!
  其廿九:一坯黄土草纤纤,异日重来别恨添。
  朽骨已寒心未冷,梦魂犹绕楚山尖。
  其三十:鸾笺欲罄话喃喃,握管难禁泪染衫。
  只此九回肠已写,忆君不另寄书函。
  花春看毕,知池娇以姻期将近,不愿弃旧负盟,亦迫于无奈而死。又问悟凡道:“二小姐之事,在几时发动的?”悟凡道:“俱在春尽夏初之际。”花春闻言,不禁痛泪交流,如熬肺腑,悔恨:“予出京之不早,妄图功名成就,以致误期失约,使美人丧亡莫救,是皆我花春致之死也。我想水园二美,即丧身于水贼之手,不得复见,然使我于山家考诗订姻之后,不成婚改试,久为滞留,则池娇小姐尚未迫于汪姓之婚而就死,即窦小姐之事,亦未败露,我可以计得之,何至有今日之变?乃事故变迁,难以逆料,岂彼美缘悭,前盟莫践,抑我花春福浅,始愿难偿哉?”唯是捧了那一纸诗,几回吟诵,不觉诗中悲切之情,愈咀愈出,真是一句一眼泪,一字一声血,有不忍多读者。
  悟凡在旁,见花春悲号无已,声出断肠,也觉触景伤怀,泪痕微带,只得从容抚慰道:“虽然事变俱为误期之故,但人生缘分,早定于天,非人力所能回挽。或者二小姐与相公只有数夕之绸缪,而无偕老之欢乐,也未可知。至于二位小姐以绝世佳人,俱在青年殒命,此又夭寿之常,尤无关于人事,相公亦何必悲哀过恸,使二小姐于泉下亦复惨切不能安哉!”
  花春闻劝,虽觉怆怀少解,究未免心牵胆挂,抑郁难鸣。因思与悟凡一叙旧好,遂欲在庵中住下。悟凡止道:“不可!此间数椽茅屋,房间浅隘,既不比香莲庵内室重门可闭,而此处虽系乡村,却不比香莲庵幽僻,无人缠扰。况相公舟停庵外,村人俱所属目,倘夜间留宿,有恶棍鸠众前来寻闹,恐于相公亦有不便。而贫尼漏网之鱼,此处又不可容身矣,事将奈何?”花春笑道:“不必多虑。今日之我,已大不同于昔日之我。力则可以敌人,势则可以压人,纵有千百恶棍前来寻非,我亦何惧!”
  悟凡听说道:“相公想已擢名金榜,故敢渺视庸夫。但乡村俗子,未识相公为何如人,则一朝殴辱,未免要受眼前亏矣。苟欲鸣官惩治,又恐于理有碍,未识相公亦念及此否?”花春道:“既是悟凡师如此过虑,我只得坦怀以告了。”遂将遇仙学法,及考试占鳌之事,细细讲其始末。遂拿白银二十锭付于悟凡,命她调养身体,聊为药果之资。又另付两锭于老尼,令她整备斋肴。那尼僧听得说得势耀非常,又得了银锭,遂款留花春在庵。
  后事如何,下回再表。

 


  第十回 适维扬空怀旧约 至武林喜订新盟

  诗曰:飘零个个恨无缘,默抚情怀倍默然。
  去日已欣谐白发,来时无复睹红颜。
  鸾飞镜缺三秋月,凤去云遥万里天。
  唯有红园屏许射,未知赤线果能牵?
  话说花春既令尼僧去整理羹肴,遂住在房中,与悟凡谈不尽别后离肠。说起香莲庵改了碧梧禅院,这一座幽雅精致的好所在,可惜被和尚占住,慧源及众尼等亦渺不知去向。悟凡此际,不禁抚今追昔,忆故旧之飘零而怆怀不已。
  看看日色已暮,老尼把夜肴备好,和盘托进。花春问以烹庖之何速,尼僧答道:“村店中盘餮可给,水酒堪沽,故便于备物,但恐粗粝难堪,不足以适贵人之口,祈勿见罪。”花春道:“惊动宝庵,已深歉仄,又承老师太费心,多品杂陈,甚不过意。”
  那尼僧放下杯箸,径自出去,只有悟凡在房陪饮。只因乡间食物,烹庖得不甚精洁,即沽来之酒,哪及得香莲庵中味厚醇温、清香馥郁的佳美?以及器皿动用物件,哪一样及得香莲庵中的萃美精致?二人感物兴怀,愁肠又触,只得将酒肴勉强用须,唤小尼进房掇去。
  花春因一路而来,旅店凄凉,孤舟独宿,久旷于女色。悟凡虽然抱病,亦因自香莲庵逃避以来,巫山久隔。此日见花春在房,禁不住一腔欲火,遂把房门闭上,款赴阳台。只因悟凡病后,精力空虚,又以暑溽难禁,汗淋如雨,故未及久战,早已恹恹一息,神气俱疲。花春虽在情兴正浓,却又怜她躯微骨瘦,遂止戈矛,意欲安寝。因庵外蛙声嘈嘈振耳,直至四鼓方才睡去。
  明日清晨起身,因访美念急,不敢久留,遂辞别悟凡。命她安心在此度日:“倘有飞灾,自能为汝遣救。我一到家中之后,仍欲北上,不消数月,再过此间,定进庵与汝一会。倘有幽雅名庵,即当修书荐汝入庵。此间不可安常,只可处变,宜保恤身体为要,不必填愁积闷,徒耗精神。此二语是药石良言,须当谨记。汝已为我狼狈至此,吾乃不为携提,把前情付诸东流,天壤间断,无此薄幸人。”
  言罢,各各涕泪。当家送出庵门。又到船中取了十锭银子,令家童送到庵中,布施装修佛像。是日,开了船,一路往南浙而来。
  有事则提,无事则缺。在路行程,无甚耽搁,心中暗暗疑虑道:“不要广陵西河之美人,亦有变端?几如花正妍而雨打,月方皎而云遮,空令我作了一场春梦?”
  又转念道:“天下事,亦断不至此。岂有风波陡起如四美者?若彼美而亦有变故,岂真彼苍不欲留一佳人以配我花春乎?纵天下之事故不尽可凭,而吾生之缘姻,岂无足信?则亦唯信诸佳人之必配才子,才子之必得佳人耳。花春在路,时以此念存于胸中,故反把疑虑之一心,尽皆抛去。
  不一日,到了广陵,仍寻到逄家寓处,将行李运上安放,向店主人道:“逄老爹,你可认识小生否?”店主人定睛细视道:“确是有须面善,却一时记认不出。”花春道:“小生嘉禾人,去岁秋间在你宝店中耽搁多天,承蒙厚情,曾在里边这一间精洁坐室中下榻的。”那主人省着道:“是了!莫非进都侍试的花相公么?”花春点首称是。店主人道:“吾们做了这须贱业,招接商客甚多,记性却又不好。去岁与花大爷盘桓数日,竟一时认识不出,殊觉可笑。”花春道:“我此番到来,虽耽搁不久,却因僻性好静,仍欲暂借内室,约住数天,未识还肯容纳否?”主人道:“花大爷既爱僻静,这又何妨!”就命家童把行李搬进,店主引前,同花春径入内室。略谈几句,店主因有冗忙,遂自出去。
  花春坐下未几,觉有一种清香之气,扑鼻吹来。因向庭心一望,见那边有数盆白芙蕖,盈盈绿水盛着,开得鲜艳异常,甚觉可爱。静坐窗沿,只是对荷赏玩。不知花春之意,一半是看荷,一半实注目在那旁楼上,急欲得凌霄一晤,以慰半载离愁。心中想道:“以吾之品望,俯就彼之门媚,自尔一说即成,不比得别处之艰难委曲。但与她一别经年,实欲一睹玉容为快。你看庭中绿荷盛放,正宜轻摇纨扇,倚楼赏鉴清芬,为甚闲窗寂寂,空有妒玉人之莲花,而无赏莲花之玉人?心殊恋恋,意者暑溽难禁,玉人恤体,闲睡罗帏,故未得临窗眺望。移时晚风徐拂,荷净生香,于寂寞黄昏之后,未必不纳凉倚槛,爱扑流萤,则月明人静,正可与玉人一诉离怀,慢伸别款。既至此间,亦何虑天涯咫尺哉。”
  因闲坐无聊,集唐句咏《白莲》四绝,诗曰:
  其一:靓妆才罢粉痕新,留着双眉待画人。
  入夜便宜明月满,珍珠帘外净无尘。
  其二:娉婷仙子曳霓裳,懒对菱花晕晓妆。
  白玉帐寒鸳梦绝,暖风送过一团香。
  其三:珠箔银屏迤逦开,莲花为貌玉为腮。
  水晶帘外微风起,疑是嫦娥月里栽。
  其四:芙蓉面上粉犹残,半是羞人半忍寒。
  今日分明花里见,晓妆初罢倚栏杆。
  少顷,用过夜餐,候至更初月上,唯是静倚栏杆,专望那旁有须影响。岂知风弄竹声疑佩响,月移花影似人来,梦想空思,竟做了待月西厢的君瑞,寸尘更深,而玉人究杳乎莫接。心中疑虑道:“莫非此女守志不坚,谨遵父母之命,竟另订丝萝,已为鹊巢之处乎?然以去年临别时,订约谆谆,誓同生死,谅不菲情至此!况彼不过一平户女,岂有豪门巨族,愿缔朱陈?所来聘纳者,亦不过庸夫俗子,焉能入凌霄之目,甘背旧约而适身于彼?此亦可为凌霄信也。想必因偶有微恙,静卧绣床,否则因有事故,往眷族中去了,亦未可知。吾明日往梅婆处,探问濮小姐消息。只要乘间一探其故,彼自然深悉。”想念许久,只得步进里边,将窗掩上,闷闷地睡了。正是:
  浇愁须得酒千觞,玉漏沉沉夜未央。
  月影栏杆人不见,隔帘风逗菱荷香。
  花春睡到次日,绝早起身,家童唤起,命催店家早备晨餐。未几,用过饭,出了店门,一径往梅柳巷梅婆家中来。到了门首,一扇篱门,却是虚掩在上。花春举手推开,竟往里边进去,叫道:“梅妈妈可在家么?”只听得娇声滴滴应道:“母亲方才出门去了。有甚言语,待家母回来通达便了。”花春道:“我有紧要言语,要与梅妈妈面讲。”
  正说之间,见里边门首有人一影,正待细瞧,即不见了。花春也不放在心上。未几,见门内步出一美人,虽无倾城之色,而丰姿袅娜,甚觉可人。纤纤玉手,持了一盏香茗,轻启朱唇地叫道:“相公请茶。”花春不待其放下,就举手接过道:“轻造贵府,已属不当,何以又劳姐姐费心。”那人道:“相公之言,何过谦若此。这粗茶是极便的。请问相公尊姓高名,府居何处?”花春道:“小生浙江嘉禾人,姓花字金谷。去岁秋间,曾到你府上的。”那女子道:“莫非就是进都赴试的花相公,假妆了……。”那女子说出“假妆”二字,遂顿住了口。
  花春见说,已明晓其故,遂言道:“小娘子有话何妨明说,奚必欲吐仍茹。”那女子微笑道:“假妆女子混入梨园者,莫非即是相公么?”花春笑而不答。那女子道:“自相公去后,累家母受尽许多惶悚。濮老爷竟不准缴还身价,要家母追寻原人,屡欲加罪。幸赖夫人、小姐力劝,得保平安。”花春闻言,殊为抱歉一番。问以梅妈妈出去几时才得回来,那女子道:“家母出门,归期不可预定。大约早则午刻即归,迟则晚间方至。”
  花春听说梅妈未归,不耐静等。见那女子殷勤献媚,眼角传情,甚有顾盼之意,遂思趁伊母不在,欲与神女一会阳台。因以语言挑引,渐渐近身相谑,引得那女子欲允含羞,欲推难忍,只得出外将门闭上,与花春移步进房,遂兴云雨,共赴巫山。
  云雨事犹未毕,只听得外面叩门急急,却即是梅婆声唤开门。那女子惊得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忙叫花春躲入床底。花春道:“姐姐不必提心吊胆,你且去开门,吾自有藏躲。”就尔步出庭内,见旁侧有一座围墙,甚是低矮,即纵身一跳,跨上墙头。往外望下,是一片小小空场,并无行人来往,遂将身纵下,往东而步转了一个弯,兜出来,即是巷中,仍望梅婆家内进来。
  见梅婆正在外面,二人相见,叙了几句套谈,花春急问:“濮紫荆消息如何?”梅婆见问,先将去岁累及受罪之事,皱眉蹙额地说了一遍,然后道:“相公,此番真来得不凑巧。若早来一月,尚可得濮小姐一面。”花春见说,已知或嫁或死,又是事变莫测,遂急问道:“妈妈,何出此言?”梅婆道:“前月濮大爷忽调了广西桂林府,已挈家眷荣任去了。那日,小姐无奈,特传我至彼,悄然将书一函寄吾,嘱吾谨谨收藏:”有日花相公到来,即付与拆览。“
  花春知濮太尊迁任之期只隔得月余,深悔出京不早,以致遭此磨折。然思:“紫荆虽已不在,广陵未能晤面,而路途旷隔,此中尚有挽回,究不比四美之茫茫泉逝。死者不可以复生,讵以道阻且长,旧盟难践,而谓玉人不可复得哉?”
  那梅婆急忙向内,将书取出,双手递于花春。花春接过拆看细览,只见上写着一片蝇头小楷。其书云:
  自与君别后,灯暗孤窗,寂寞三更谁伴,帘垂小院凄清。午夜无聊,玉笛懒听。肠断芭蕉暮雨,金针倦绣;情牵杨柳春风,曲院花飞。常牵别恨平山,春尽不见归槎。盼征人兮未至,翠黛不描;嗟薄命兮堪怜,红颜渐损。前日翻阅报录,知君以多才遭屈,必尔旋返广陵;乃红闺盼断,竟不见倩冰至署,以订丝萝。讵抛球射雀,别缔新俦;月下花前,顿忘旧约乎?谅尔多情,决不蹈此。后又阅见武殿试报录,君以文坛选士,改为武帏雄才,不胜惊疑,实深欣慕。所可羡者,上苑攀花笔彩,焕凤池星斗;曲江开宴剑光,冲麟阁风云。窃谓君占鳌头,必尔书来雁足矣。不谓好事多磨,机缘又阻。兹因家父迁任广西,挈家远适,暗泪偷垂,柔肠寸断,恨不能迟留待约,再逢前度刘郎;唯是魂梦相牵,空忆窥帘司马。想此去桨冲断岸,不堪旅梦之惊;帆锁横塘,洒尽离人之泪。更有伤者,不忍言焉。君倘不忘厚誓,念故情,不以地角天涯之远隔,等诸桃花流水之无情。庶得了相思于锦帐,赤线来牵;慰夙愿于蓝桥,白头无叹。尔情实靡,涯言难尽,特此草达,聊表微忱。
  花春看罢,见书中文情斐宜,词意悭怆,直如怨如慕,如泣如诉者然,亦不禁悲感无已,遂将书藏好。梅婆问道:“相公的寓所仍在吾逄家姨夫店中么?”花春告以:“正是。”因即随机问道:“吾去年见一位年轻绝美的娇娥,想一定是令姨甥女了。要恳妈妈作一月老之任,未审可否?”梅婆道:“相公既有此心,何不去岁早叫老身一说!逄家凌霄甥女,其姿容实与濮小姐不相低昂。老身去秋不敢与相公作合者,实以相公志在择配。彼之门楣,岂敢仰攀贵胄?乃至今日,始请老身执柯,又无能为矣!前日有一个姑苏大富翁,在维扬贩兑珠宝,竟出了一千聘金娶去,就是老身操办的。”
  花春听说,恼得半晌忘言。然后心恹意懒,问道:“你家甥女难道竟肯允从,随那人去作妾么?”梅婆道:“父母作了主,焉有不允之理?”
  那时遂别了梅婆,闷闷回寓。广陵的平山塘、琼花台、二十四桥、五云多处许多佳景,亦无心去观玩,唯闷坐在寓。“然在京未一载,而所约之美人,尽弄得七零八落,死者死,离者离,嫁者嫁,有如许光景!”想到此际,把从前一片热肠,弄得冰消瓦解,意欲一径归家,连西河一美,亦以为定有变端,而不必再去访矣。然仔细寻思,则又不忍舍弃。“倘日葵安然无恙,在彼盼望,我既回故土,不与彼一会,斯真负心人矣。他日悔恨,又当何如哉?”遂连夜起程,向杭城进发。
  是日到了城中,将船泊住,命家童在船看守,独自一人飘然向红园而来。一路盘旋曲折,到了红家门首,见园门虚掩,遂推进里边,慢慢步入。那管园的家人,向花春定睛细认了许久,吃惊问道:“你莫非去秋在此寓考的花老爷么?”花春暗暗奇异:“他为甚知我武帏中捷,如此相称?”遂应道:“正是。”
  那家人道:“闻得花老爷到京弃文改武,得占鳌头,钦赐游宫三日,又游街三日,万岁倍加宠赐,为何不在京伴驾,却有余闲至此?”花春道:“我因有一桩正事未完,故暂告假出京。今事已干办,特到西河避暑,故乘闲来此,想池中荷花早已开得极盛的了?”家人答道:“绿荷正在晚放,花老爷来得有兴,待老奴禀过家爷,出园款接。花老爷请亭中少坐。”
  花春急拽住道:“我与你家老爷素不相识,何劳款接?我不过因去年在此观玩,见园中景色不减西河,故乘闲到此一玩。若去惊动主人,反多不便。”家人道:“花老爷你且坐了,待老奴细禀。花爷去秋与柳相公同寓在此,家爷适往汉口去了。回来时,花爷已高中还乡。彼时却不问及,忽于方才夏初,唤老奴进去,问及去秋花爷作寓园中之事有否?老奴遂以实告之家爷。不知因着何事,知花爷不久必到此间,就分付老奴谨谨留意:”若见花爷到来,必须通报,好待家爷出园迎接。‘后又闻说花爷改入武闱,题名金榜,老奴想花爷焉得有余闲至此,不料今日果见驾临,老奴焉敢不遵主爷?“
  花春听了这番言语,甚觉不解其故,呆思半晌道:“莫非去秋与日葵订约终身一事,红老已悉其情?今岁又闻予钦赐宠荣,甚是歆羡,愿面许秦晋之谐,因先结主宾之好。再至此间之说,想小姐曾坦怀以告,谓我中与不中,必遂急出京来此,请冰求帖乎!”
  心中猜疑未定,只见主人已经远远行来,甚有注目之意。遂趋步上前作揖道:“晚生轻造名园,尚未请谒,反蒙红老先生过爱,惶愧极矣。”红御史道:“去岁秋试之期,花兄在敝园草榻,弟因有事往汉口羁留,失于瞻仰。春间,偶于绿荫轩前闲步,见壁上题吟,真是清新俊逸,庾鲍风流,谅是我兄佳构。而细玩其中词意,觉含蕴几许,不愧风流笔墨。因想吾兄青春年少,谅多正事未完,不免告假辞朝荣归故里,则荒园虽陋,或者得再邀兄之顾盼,也未可知。因命管家留心伺候,若见花兄到此,令他速来禀报,使弟得稍为款洽,以尽地主之诚。”花春谨稽:“不敢。”
  那红御史遂携了花春的手,步入碧澜轩来。见轩外四周,俱密树垂杨,遮荫得行,天赤日午也不知。轩后芙蕖盛放,觉得丝卷柳条,微风乍起,珠跳荷叶。宿露初收,满座水光影摇;花鸟绕亭,波色倒映楼台。斜铺翡翠之茵,草头凝碧;平泻琉璃之镜,水面横清。彩鸳静占银塘,乳燕凉飞玉宇。凭栏人影下池间,隔岸禽声闻席上。凉台无六月,藤荫蔽座生寒;钓石有双溪,苔色侵阶弥绿。直把暑溽炎炎,一时消尽。
  少顷,酒肴俱设,对酌谈心,问及花春秋试争元,为甚春闱就武?花春即以在路耽搁误期,改试之事,细讲始末。红御史盛赞道:“花兄削彦士于文坛,又压英材于武艺,四库五车,必逢源于左右;六韬三略,定熟悉于胸怀。古来元杜逞风流,直可与之争座;孙吴具将略,岂屑与之比肩哉!兄乃文武全才,智勇兼备,朝廷拔此梁栋,实国运文明之有庆,而我辈得亲丰范,犹相见之恨晚矣。”花春道:“晚生得第,实侥幸于万一,而中途迁就,皆赖诸大臣鼎力,以叨圣朝培植之恩。今蒙老伯一过,使晚生当之愈愧矣。”
  花春以红御史始见之时,注目良久,而此际谆谆赞美,虽在酌饮交谈,观其容颜词气,似胸中有一桩疑难心事,辗转不宁之意,见此形情,惹得满腔疑虑,又不便进言相问。二人各有心事,酒也饮得无须豪兴。对酌移时,红御史道:“花兄多少贵庚?”花春道:“晚生已虚度二九。”红御史又问道:“际此妙龄,想已咏河洲之句矣!”
  花春闻话,知其语有由来,因已对以尚夫不室。红御史道:“琴瑟虽未调,丝萝谅已结。”花春道:“今瞻仰于泰山北斗之旁,鄙亵私衷,本不敢上渎。乃蒙下问,讵敢讳言。因晚生僻性,素谓夫妇之配,称之曰偶,是必其性情品格,不相悬绝,始足当偶之名。不然,偶之实已无,尚何有偶之恩、偶之情,并偶之乐也哉?晚生宁终身无偶,而不可一日误偶。故蹉跎至今,尚未有聘。”红御史道:“据花兄立志如此,弟有鄙悃未敢谩渎矣。”花春道:“老先生有言提耳,晚生敢不谨领?何容深讳。”红御史道:“弟年逾五旬,并无嗣息,只生一女,闺字日葵,因执性颇类花兄,故屡屡拒聘不纳,尚在待字。兄既鼓琴未咏,窃愿以小女侍兄箕帚,未识以为何如?”花春道:“令爱淑女,宜配君子。恐晚生福薄,未改僭攀。但既蒙老大人过爱,许订朱陈,只得愧承台教。”红御史道:“既如此,且俟秋凉后,遣冰择日以完花烛。”花春重起身纳拜,即为翁婿之称。二人引觞更酌,兴复不浅。
  少顷饮毕,家童将残肴拾去。红御史起身向花春道:“本欲款陪贤婿,细谈衷曲,因值小干尚未办理,请贤婿且在轩中略坐,吾去去即来。”花春道:“既为翁婿,情同父子。岳父大人有事,即请尊便,何容以客之待小婿哉?”红御史遂嘱咐家人:“于薰风楼下整备帐铺枕簟等物,务须精洁,好待花姑爷晚间安宿。”家人应诺,红御史自别了花春,进内去了。
  花春独坐在轩中,暗暗欣喜道:“吾犹幸来此践约,不因诸美之变而灰心。若不然,则此间一段良缘,已是当面错过,空令日葵小姐眼穿肠断,叹予负盟矣。今妙在红老口中觌面相允,既无翻改,又省却许多周折。但思佳婿不易得,正宜喜溢须眉,欢形面目,为甚于许亲之前,若有满腹疑愁,甚不惬意者然,此何以故?岂疑吾黄甲登科,已有贵胄联姻,故觉难予启口耶?谅亦不为此。”
  想了半晌,步出轩外,见柳荫之下,有块太湖石畔,插一渔竿在上。花春问家童:“谁人在此下钓?”家童答道:“这是家爷闲暇之时,常坐此间垂钓纳凉,故有这渔竿插此。”花春想道:“乘船下钓,虽云野老,高风荷沼垂钓,亦是幽人韵事。”遂命家童联须鱼饵,系在钩上。才垂得下去,就有鱼上钩来吞了。连忙把钓钩拽起,只见一尾金色鲤鱼跳了几跳,竟脱却钩儿去了。花春惊讶道:“这又奇了。那鱼儿既吞下钓饵,为何垂丝又不断,竟脱去了?”只得又装饵下钩,讵知钓了半晌,竟无一尾上钩。看看日色沉西,遂将鱼竿插下,步出回廊,望园中闲眺一回。早有家童前来,邀请于薰风楼下饮用夜膳。
  用毕后,洗过了浴,唯是轻摇羽扇,斜倚在石栏杆上纳凉,暗想:“日葵小姐此时,也在那里纳凉未睡。”不禁把此情此景,细细摹拟,口占一律道:
  兰汤浴罢卸轻衫,鬓乱钗横汗未干。
  微有风时阶下立,断无人处眼中看。
  一帘竹影消残暑,半夜槐阴锁翠寒。
  怪底侍儿频唤睡,几回欲卧又凭栏。
  吟罢,回身命家童自去安睡,遂于炉中点起一枝安息沉香,起帏就枕。
  不知醒后作何情状?下回再表。

 


  第十一回 吉变凶风波不定 怨装恩云雨怀仇

  诗曰:破花即是惜花朝,错怪旁人暗里挑。
  莫道订姻心又变,须知割爱恨难消。
  一腔毒意尝樱口,满腹仇心摆柳腰。
  如此雪冤诚快尔,只虞天怒不相饶!
  话说花春一觉醒来,只听得园中狺狺犬吠之声。启眼看时,正见一弯凉月,影透疏棂。想此时夜深人静,有谁行动?本欲出外一望,又因月色满园,正可纳凉闲步。遂尔起身往外,傍栏绕径而来。忆着去秋与日葵订期往返,夜夜潜行于花径之中,睹景兴怀,不啻如昨日事,乃昔是清秋,今为暑夏。人犹是人也,径犹是径也,而风景已为之一变矣。
  正观望间,见前面有一女子行来,花春欲待闪避窃视,那女子忽叫道:“来者莫非花郎否?”花春听其音声,似瑞芝婢女。及近身细认,则见其眉浓粉腻,以及衣裳服色,迥非婢女模样。顿心转疑惑,问道:“你莫非就是瑞芝姐么?”那女子点首道:“去秋别后,未及半载,难道就不认识了?”花春道:“非是小生不认识,因姐姐形容举止迥殊昔日,故有此一问耳。”瑞芝道:“君既见疑,且先以妾之事告君。妾因老爷见幸,无力可辞,已忝居小星之列。是君为负盟浪子,遂令妾作逐水杨花也。”
  花春闻言暗想:“瑞芝乃小姐闺中侍女,如何红老谩宠作妾?此中情节,确有可疑。”口中佯说道:“姐姐如失人之宠,实迫于主命之难,违在小生,亦不敢抱憾。”瑞芝道:“妾之事,且不必论矣。试问相公,临别时曾谓来岁春尽必至此间,以完旧约。岂知盼断双珠,终无音信,直至今日才来。你于心竟相忍么?”花春道:“实非小生负约愆期,因春间误期,不得入闱,改入武试,所以羁留京邸,蹉跎至今。其实身处北而心日在南,想小姐香闺盼望,自有一片离别愁肠,伤春挥泪,不知近日身体可安否?”瑞芝道:“君尚欲问小姐无恙,君保得自家无恙,也就罢了。”
  花春听她说话蹊跷,着急问道:“姐姐有话快请说明,莫作此含糊之语,令人难详难解,甚费踌躇。”瑞芝洒泪说道:“君若无妾,则君之性命已化为乌有矣。”花春道:“小娘子怎说此话?我此间又无仇无怨,有谁欲加害于我?”瑞芝道:“害君者即君。且君不独以己害己,固先害人而将及害己矣。君尚痴心妄念,思与小姐翻云覆雨于阳台,岂知小姐久已泣月悲风于泉路了。”
  花春听到这一句,不禁跌足流涕道:“难道你家小姐已身死了么?为何你老爷今日又将小姐姻事面许小生,这是何故?”瑞芝道:“此事一言难罄。且在亭中略坐片时,妾细细为君剖陈。”二人遂挽手进亭,并肩坐下。
  瑞芝谓花春道:“君欲知小姐何以死,其根株实死于君;而衅起殃,又死于老爷之宠妾秋莘。此秋莘非别人,即亡过夫人身旁侍婢。夫人死后,老爷即纳以为妾,颇加宠。彼竟忘却本来面目,肆然以骄傲临人。小姐看她这种光景,难以入目,一日将她重重羞削一顿,秋莘究敢怒而不敢言,十分怀恨。讵知去秋,君与小姐夤夜往来,秋莘潜身窥伺,已露机关。她竟心怀毒意,反作与小姐亲密之状,不时进来察颜观色。不料小姐身该有祸,渐渐胸高眉散,六甲怀胎。秋莘这贱人竟去密诉老爷,百般撺唆。恼得老爷怒容满面,来到小姐闺楼,细细盘诘情由。小姐亦直言无隐,谓:”与花郎已订终身,其人不日即至,父亲试览其丰仪,可以为东床之选否?虽多露之行,一时失礼,而齐眉之订,百岁无愆。乞父亲见怜择配之坚心,姑恕爱才之一念。‘老爷此时,似有怜悯之心,未忍遽加毒手。怎奈秋莘在旁,屡以玷辱闺门之语见耸,逼得老爷如火上添油,任小姐百般乞怜求宥,总是无益,竟尔割慈忍爱,把一个花娇柳媚的小姐顿时缢死。自小姐死后,老爷即嘱管园家人,若见君到来,即为遣住,欲加害于君,始得胸中怒气稍泄。妾见小姐惨死,即愿与同赴阴曹,不忍独生于世。然妾死,而君今日之来直如在梦中耳,其祸谁为之解哉!妾之不死,实怜君而有待也。“
  花春闻言,感激不已。又问道:“小姐既死,你老爷欲加害于我,为何今日相见,又把小姐姻亲许我?”瑞芝道:“老爷即有此言,亦是诡计,不过暗以言词笼络,使君安心居此,不生疑忌之意。君若不信,害君之人,老爷已策画定当。妾试为君言之,其人姓铁名刚,惯于黑夜取人首级,乃是江湖上一个有名的刺客。犹幸此人这两日不在,不知往何处报仇行事去了。若待彼一到,君之性命休矣。明日宜瞒过园公,作速逃避他方,千万不可滞留,遭其残害!”
  花春道:“小娘子此言,虽有怜救小生之意,但以恩怨不明,冤仇未报,岂肯悠然长逝,暗避鬼蜮之谋?以我花春自视,即百万军中,且敢只身独往冲突其间,区区一刺客,何足介于予怀!请小娘子且自放心。”瑞芝道:“英雄之奋武,岂足以敌宵小之奸谋?恐暗箭或未易防耳。君若必欲逗留于此,务须谨慎小心为上。你看残月高悬,夜已过午,妾言已尽,请从此别。倘另有机谋得闻于耳,当再至园中相告。”说罢,遂欲出亭。
  花春拽住道:“际此月明夜静,庭院生凉,正风流佳会之良宵也。欲与小娘子一温旧好,未识肯垂怜否?”瑞芝道:“妾之来,实激于公义,非惑于私情,故不避奸险,潜行至此。鉴在前车,何堪再蹈!恐久为耽待,不敢从命耳!”花春见她义正词严,亦不复相强,任其辞去。
  花春回至薰风楼下,掩扉而卧。想日中闻红御史允亲之言,如何欣幸;及此时听了瑞芝这一番言语,真如冷水淋头,肃风透骨,不由人不心惊胆碎。然细思:“红老既欲害予,不过款予在园,密遣刺客行事已耳;又何必迟回既久,然后细盘我纳聘未曾,面以姻事相许;即观其语言款洽,若真有殷心挚意,而非出于勉强,则与瑞芝之所言又迥不相类,真令人莫解。谚云:”日久人心见。‘我且将计就计,逗留于此,看他作何行事。恩则报之以恩,仇则报之以仇,自分得如水样的清,镜样的明,我方快然无憾,显得我英雄辣手,豪杰奇谋。“
  是夜,辗转反侧,不能成寐。明日起身,梳洗已毕,用过晨餐,见红御史依旧出来闲谈竟日。花春见他语言酬酢,绝无一毫假饰之意,心中转加疑惑。到了晚来,花春因瑞芝昨夜有再至园中之语,所以不敢安寝,吩咐家童睡了,竟自步出庭来。
  尔时月虽未上,而明星耿耿,万里无云,犹闪烁映照园中,不至十分昏黑。闲步片时,瑞芝果至,笑谓花春道:“君已转祸为福,可无虑矣。昨疑老爷许亲之说,出于机械,岂知老爷以君文幄争元,武场夺首,甚为奇异。又见君英才出众,秀骨珊珊,悔将小姐缢死,空有此乘龙佳婿,而无闺中之淑女以配之,不胜感惜。故顿时画出一计,思于众婢女中,选一俊美者充小姐以配君。实有爱君之意而已,无害君之心。此是老爷于接见君后,见景生情,参权应变乎!日间从不作此想,故妾不知其中隐情,几以老爷一片热肠,认作满腔恶意。妾闻此消息,不敢不告,使君疑难释。但老爷心性不常,秋莘奸刁叵测,君又不可以祸若冰消,灾如云散,竟坦然无从,致变生仓猝不及防。唯盖以孤身入世,如在风波中耳。风波无定,欲平则平,欲起则起。今虽出于风波之外,而粗胆细心,必如在风波中一般防险,庶可免风波之险。君其慎之!”言罢竟自别去。
  花春意欲款住再谈,因见伊行步匆忙,未肯久待,只得任其竟去。遂步回薰风楼下,暗想到:“原来有此隐情,故红老于许亲时,有许多疑难形状。这一计实划得奇妙,失一女而仍得一婿,不必抛西阁之球,自可袒东床之腹。若此女稍有姿色,我只得看日葵小姐份上,不必拒绝了。如此看来,红老原有怜才之念,前之忍心杀女非出于本意,实迫于秋莘之谗谤而然。然则秋莘为小姐仇人,而亦即我之仇人。若不诛此女,则小姐含冤负屈于九泉,其怨愤何时得雪?”
  那时花春在园又过了两日,因时交夏季,尚在炎热,却爱碧澜轩荷香馥馥,柳荫沉沉,尽可消暑,故时在轩中闲玩。或是枕书午睡,凉簟风生;或是倚石开胸,罗襟气爽。瑶琴弄罢,薰风徐拂珠弦;佳句吟成,飞絮轻沾石砚。此中幽趣,自尔领取不尽。因以假期未满,思在红园中消过暑夏,待至秋凉,然后回家几日,一路北上,也未为晚。此间姻事,尚在得失两可。唯以枕簟孤单,凄凉客邸,且慢慢别作计较。岂巫峡深遥,一无所遇?那时一念萌动,魂荡香闺,遂不禁忆景兴怀,拟赋《夏闺词》十绝,以展芳心。其词云:
  其一:梧桐晓院月朦胧,一枕香痕汗粉融。
  应是爱凉窗不闭,乱蛙声里满楼风。
  其二:腾腾朝日隔帘烘,枕坠金钗鬓影松。
  昨夜知郎谁伴宿?竹夫人好可如侬。
  其三:菱荷香净晓风凉,近水朱楼面面窗。
  睡起无言凭槛望,一声款乃过渔舱。
  其四:香汤自试露盈盈,婉转兰盆意态轻。
  宛似芙蓉新出水,雪肤花貌倍倾城。
  其五:荫荫夏木翠烟低,不住蝉声柳外嘶。
  恼得愁人愁欲绝,频沾银管咏无题。
  其六:睡醒闲窗更寂寥,镜台重挽髻云高。
  偶来莲沼寻莲子,引得蜻蜓上玉搔。
  其七:半弯新月挂疏棂,小扇徐摇不暂停。
  寂寞黄昏人静后,后庭槛槛扑流萤。
  其八:凤仙花瓣露痕沾,捣向金盆染指尖。
  细剪红梢灯下束,十分春上玉纤纤。
  其九:已看侍婢上红灯,枕簟烘烘热不胜。
  敲断暮钟眠未得,风亭水榭任闲凭。
  其十:羞向郎前卸汗衫,尚盘蝉髻鬓髡须。
  瞢腾一觉游仙梦,撩乱花钿堕枕函。
  那时春光已晚,家童邀去用肴,被他殷勤劝酌,多饮了几杯酒,似有醉意,遂欹枕而卧。岂知酒兴正浓,而风流佳兴,亦随而涌上心来,无由发泄,故意态虽倦,而神魂飘荡,犹在似睡非睡之余。忽听得狺狺吠,似前夜一般,顿然警觉想:“园中吠,定有人来,非瑞芝而谁?今夜必不放她空回,且与巫山一度,以泄我兴。”即穿衣起身,急急往园中而来。
  花春是留心的,一步步注目相觑,见前面有一人行来,身躯雄阔,迥非女子模样。却因月光未上,看得不十分仔细。遂向亭中躲进,将身蹲下。只见那人从旁边行过,手中提着雪样亮的一柄宝剑。那光影射入亭中,犹闪烁照人。花春惊道:“此刺客也!为何红老既有充婢纳婿之意,又遣刺客前来行刺?瑞芝云:”风波不测,欲起即起‘,此必是秋莘撺耸所致,事不可缓矣。“意中定下奇谋,遂欲寻至秋莘卧房报仇雪恨。
  一路行来,已进数重门户,却虑朱楼叠叠,画阁重重,不知秋莘房在何处?正在迟回,只见那边回廊下有一女子行来,甚是匆匆急急。举目细睁,乃是瑞芝。花春问道:“小娘子将欲何往?”瑞芝道:“妾正欲至园通君一信,君已大祸临头,怎生步到此间?”花春道:“刺客已在园中,我特为报仇至此,未知秋莘卧房在于何处?乞祈娘子一指。”瑞芝告:“以第三带堂楼西副间即是,但楼下多有姬妾作房,侍女出入,未便过去,何以能为?”花春道:“我自能跳墙而进。你家老爷此时未知可在?”瑞芝道:“老爷在外厅东书院中饮酒,等铁刚行刺回报。”花春道:“既如此,那铁刚进园于薰风楼下,不见了我,定着急进来禀报。小娘子须遣侍女出外邀请老爷进来,谓他道:”花春不在园中,乃是秋莘日间通信,已私约在房。‘老爷决不肯信,须逼他潜身到房窥探,自见真伪。祈小娘子直言无隐,我于彼处自有安排,不必多虑。“
  那时又问明瑞芝卧房,瑞芝指以所在。花春即纵上沿墙,如履平地。行来已到第三带楼屋上,听得两边窗首有人细弄莺声,唱须风月《寄生草》的歌儿,颇觉娇声婉转,雅韵动人。花春挨步过西,将身俯伏檐头,延颈往下一探,见窗首坐一妇人,在着那里摇扇纳凉。望见东首,却悄无人影。花春慢慢立起,挨过东来,轻轻将身一跳,傍着檐下,移步过西,见长窗虚掩,遂挨身进内。桌上灯火未灭,却不见一个侍鬟在下。一径步上扶梯,行过外房,见那妇人衫裙俱卸,现出雪白白光嫩嫩的半身,娇倚窗外,唱声未绝。
  花春遂抢步上前,拦腰戏搂。那妇人吃惊回首,欲得声张,想是淫情已荡,心不由主,拥入绣床,只得勉强与花春成事。花春故意把罗帏拽起,正在云雨,听得外面隐隐有脚步声。花春知是红御史上来窥探,反说出许多戏谑之言,装出无数癫狂之态。少顷事毕,以秋莘日对垒于敝兵败将之前,今忽逢此劲敌,已一战而神思懒倦,睡眼朦胧矣。花春令她安睡片时,把罗帏下好,步至窗边,复纵身跳于屋上,以观动静。
  不移时,果见一汉子持剑进房,低身伏近床沿,撩起帐帏,砍进一剑。因灯火不熄,床中看得明白,一剑刺进,只伤得一女子,余外并无别人。那刺客呆立半晌道:“这又奇了。日间红老爷嘱咐说:”那人在园中薰风楼下,已令家童劝酒灌醉。‘哪知到得楼下,其人又不在内。方才红老爷说:“那人与姬妾秋莘通奸,红老爷亲目所睹,命我到此双双杀死。’为何那人又不在了?莫非此人能通仙术的?俺今且去报禀,待我慢慢用须功夫,留心伺察,必成功而后记。”那刺客自言自语,一径下楼去了。
  花春伏在屋上,节节看得分明,言言听得仔细。复绕过楼来,将身跳下,步到瑞芝房前,犹未安睡,在庭心倚槛纳凉。花春低声问道:“小娘子楼上,有谁人伴宿同居否?”瑞芝道:“妾性爱静,不嫌寥寂,故不与哪个合居同伴,独自在此。”花春道:“如此,且将外首侧门闭好,今夜与小娘子细谈衷曲。”瑞芝道:“适幸老爷今宵轮在别房安宿,故侧门、腰门,俱已关闭。红霞婢子,已经熟睡。妾得坦然与君款洽矣。妾有一言相叩,适才因行事匆匆,未及细问,不知君既欲致死秋莘,又令妾遣老爷到房探视,却是何故?妾说便说了,心中疑虑,究未能释然。”
  然花春笑道:“以我英雄一丈夫,欲加害于柔弱一女子,即使碎其身躯,未免污我指臂。我欲雪怨,不待我亲身举动,自有人代为予雪者。此雪怨得来愈加痛快,故我并不曾亲去行毒于秋莘也。”瑞芝闻言,失惊道:“原来秋莘尚未死么?则方才老爷至彼,亲问秋莘,是妾生端捏造,反疑妾走泄风声,与君有私矣。”花春道:“小娘子且请放怀,待我剖其详细。盖我之杀秋莘,实藏刀于你贪我恋之余,假手于雨覆云翻之下,欲令其泣向鬼门关,先使其情酣阳峡路。我一进彼房,即与她搂抱成事,使红老到来一见,自然怒发冲冠,火高三丈,一时性发,自顾不得恩爱情深,决命刺客进房,将我二人刺死。我于事毕后,遂跳出鸳帏,脱离虎穴,往屋檐纵上。事果不出所料,少顷,即有刺客到楼,将秋莘刺死。故我谓不曾亲去行凶也。”
  瑞芝听说,连声赞美道:“君有如许智识,如许胆气、奇谋、异策,古往今来报仇雪耻之事,从未有此委曲者也。比诸心躁性烈,亲杀其身,更快万倍!”二人复闲谈移时,解衣入帏,交欢无已。笑谓瑞芝道:“同一风流乐也,在彼则蓄心于报怨,在此则感念于知恩。秋莘于欢合之际,必以我爱之甚,恋之切,讵料予毒之深也哉。我思红老之待予,犹予之待秋莘也。画虎画皮,知人知面,益叹斯二语不谬。”
  那时二人温旧好,恋新恩,自写不尽一种欢爱。温柔抚弄一番,听得漏点已交四鼓,谓瑞芝道:“恶妇已诛,别无系恋,予不得再为滞留矣。倘至天明,又多阻隔,趁此静夜无人,正可出园遁避,潜至家中,谅你老爷亦无奈于我。唯刺客行刺,虽是奉公所遣,然此人若留于世,必至荼毒生灵,肆其残虐,我必锄而去之,除了世人之害。未知他今夜下榻何处?”瑞芝道:“君若得除此贼,诚快事也。闻彼在外旁书厅东副间中安睡。然此人骁勇非常,不可轻敌,君须见机而作为妙。”花春道:“一刺客者流,何足深畏,但手无寸铁,奈何?”瑞芝道:“妾房中有古剑一柄,却已锈得锋芒不露,未知可用否?”花春道:“不妨。持宝剑而斩一刺客,已是大材小试,何必取其英锐!”
  二人遂各起身,瑞芝步过床侧,将架上悬剑取下。花春接过出鞘,在灯下一看,见锋虽不甚利,其质尚坚重可用,遂持剑启窗,纵身上屋,来至外书厅跳下。
  此时,月已东升许久,照得庭外如白昼一般。挨身步近窗前,见双扉尚启,铁刚犹未安睡,独自在那里饮酒遣怀,口中犹喃喃自语道:“俺铁刚行事,百发百中,任你刺英雄,刺豪杰,如刺懦夫一般。若此功不成,则平日神出鬼没的手段,雷惊电闪的声名,俱是虚盗得来的了,焉能见重于公卿贵胄之前?花春那厮性命,总在俺掌握之中,怕他飞上九霄不成?俺明日赶至禾城,俟他归家后,即可夤夜潜身进内,枭彼首级报功。”
  花春听说,止不住烈火迸生,抢步进内,高声大叫道:“我花春在此!”即举手砍过一剑。那铁刚因是流名的刺客,时刻防护有人暗算,故才一举动,彼身体旋转甚疾。此时虽未及招架,已将身一闪,闪过剑锋,即忙纵出庭心,飞身而上。花春亦提剑纵上,随后赶来。那铁刚见花春也会跳纵,已觉寒心。追过了几带高房,望见下面是一片空场,铁刚跳下场来,飞奔而走。不料他平日仗凶行刺的本领,一须也用不出了。
  不知性命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二回 赋落花良朋示鉴 叹偿淫佳偶失贞

  诗曰:淫魁万恶戒垂焉,果报如斯法不愆。
  塞外月圆才几度?闺中镜破已经年。
  淫端耳听眉还竖,亵态亲睁肺若煎。
  掣剑不须情太愤,为谁偿债问青天。
  话说铁刚虽惯于走壁飞檐,怎及得花春仙丹化骨,身若燕轻?那时越追越近,一剑刺过,铁刚已倾身倒地,口中大叫:“英雄饶命!”花春道:“本欲饶你,因我之命在你掌握中,则你之命断不容饶矣。”遂举手一剑,将铁刚斩首。撇开尸骸,仍纵身上屋来,至瑞芝卧房,令将剑上血迹揩净藏好,与她珍重而别。
  出了红园,慢慢步至船边,已是远寺钟鸣,几点曙星,欲乱近邻鸡唱,半弯残月微明。遂唤船家起来,解缆开舟。两家童亦忙起身相接,并不问及在何处延留等语。顺水行来,城关已启,一路无话。到了禾城,上岸归家,众家人俱来叩见。花春此时,虽则荣归故里,光耀非凡,而忆诸美人之飘零,不觉反添愁闷,免不得拈香于茔墓祠堂,递帖于邻亲友族。
  一日,用过早膳,正待乘轿出门,拜谒诸友人,忽报柳迁乔至,遂出厅相迎,挽手至书斋坐下。叙过一番契阔,真是一日三秋,不胜离别之感。花春道:“弟在都中,不胜念兄之至。因不见至都,甚是疑虑。前日告假回来,得闻丁夏降服之信,犹幸来岁恩典开科,春雷之起蛰即在目前,诚可为兄预贺也。弟今日正欲造府拜遏,一伸别款,不料反获驾临,曷胜雀跃之至!”遂把遇仙授法,误期改武之事,先细细述了一遍。柳莺道:“兄颜既变,绝胜何郎。今又杏苑攀花,非凡显耀,想名公卿招选乘龙者,谅不乏人,未知兄曾访得几位绝世佳人,以谐琴瑟否?”
  花春闻言,不禁挥泪道:“若提起此事,我不胜愁肠顿触,涕欲沾襟矣。”柳莺道:“兄前日曾谓‘陋颜已改,则佳偶可图,风流乐事,毕生正是靡涯’,为何弟才谈及此事,而兄颜顿戚,岂风流中不唯有乐之一境,而亦有悲之一境乎?兄试剖言之。”
  花春遂去取出画图展开,将前后事迹一一指与柳莺,说道:“画图上十美,皆可称国色,实指望与她暮乐朝欢,齐眉谐老。岂知出都重访,飘零已尽,只剩得十之一、二矣。何苍天之不怜念才子,一至于斯!”柳莺道:“原来才子亦有不能配佳人者,风流才子亦有不能配众佳人者,可见才子、佳人之说,实创自君,从今以后,前非可觉,后果宜修,猛省回头,悔之未晚。未知兄还恋恋于才子、佳人否?”
  花春闻言,笑而不答,闲谈许久,命家童整备酒肴,相与酌饮。酒至半酣,柳莺起身,取过云笺,作《落花诗》四首,寓意以醒金谷。
  其一:欲留花住竟无由,残月凄清锁画楼。
  背我堂堂春去矣,惜花夜夜水空流。
  徐娘老去犹余态,宋玉悲深不为秋。
  最是朱颜容易老,三千粉黛尽含愁。
  其二:有限春光剩几何?玉石金屋弃脂多。
  莫夸活色能倾国,毕竟繁华委去波。
  栩栩只留花里蝶,依依犹恋雨中柯。
  羡他仙树天边种,常傍银霄汉与河。
  其三:往岁曾显落叶红,春三花市又空空。
  记他开处颜如玉,自我重来鬓若蓬。
  细柳枝头千里月,晓莺声里一楼风。
  石栏倚遍情何极,粉冷脂残别梦中。
  其四:摇落如悲团扇秋,阿谁不动看花愁。
  翩翩有态粘罗袖,轻薄何情点玉舟。
  金谷香消空忆石,玄都桃尽已无刘。
  几回吟断销魂句,一段风光等梦怄。
  写罢,递与花春。花春接过诗笺,把诗中字句细细咀味,道:“此数首诗,婉丽铿锵,凄然欲绝,直可为我诸美人作挽词,曷竟览之而断肠流涕哉!”柳莺道:“已往者如是,将来者亦当作如是观也。此诗寓意,不为兄悲以往,实为兄戒将来,只其留意焉。”二人又重整杯觞,欢然畅饮。无何,酒酣日暮,迁乔自辞别旋归矣。
  花春在家,约又应酬了数日。一日在书斋静坐,忽见家人进来禀报说:“京中差官在外,请老爷出厅接诏。”花春闻说诏书颁下,吩咐忙排香案,遂把衣冠整好,出外跪听宣诏。钦差开读诏曰:
  诏卿文武状元花春:为有边番契丹国,久失朝贡之礼,反率兵侵我疆域。前遣指挥王云翮整旅出师征伐,屡次失机,未能奏捷。今有文华殿大学士徐忠保奏,兵部尚书山国磐督兵亲往。据山国磐所奏,谓卿谋通三略,材备六韬,保卿任前部先锋之职务。宜速急进都,督练军士以佐山卿,御侮边疆,征服不臣,以除敌氛,以长国威。庶得烽烟告靖,边关欣奏凯之歌;贡献来朝,宇宙享太平之福。钦哉!谢恩。
  圣旨宣毕,钦差官重与花春相见,谓:“边上羽檄星驰,不可延缓,宜即日起程至都统兵前。”倘钦差别去,花春亦不敢迟留,那总管钟英,欲将出入账目与花春亲算交盘,一则无暇,一则因钟英为人信实,谅无私弊,谓:“不必盘算,仍令他掌管下去。”遂命家人雇了一号大船,拽起“钦召出征”的旗号,连夜起程北上。一路过府穿州,自有地方官僚迎送。这一时显耀异常,不比出京时的冷静。
  那一日到了淮上,起陆而行,乘着车马,路过擎天岭下,暗想到:“我此去平夷归期未卜,梦樱寂处山中,焉得闻此消息?今日须上山,与彼一别,细剖情端。倘得乘间进言,劝乃兄散去喽罗,归顺朝廷,待我保他率兵同往,日后班师,论功升赏,自觉正大光明。山中称王独霸,岂是久长良策?”遂令车夫随从人等暂停车辙,在此静候半晌。自却步行,弯进山凹路径,犹依稀认得。
  岂知上得山来,只见愁云惨惨,荒草凄凄,屯兵的草寨尽为瓦砾之场,设宴的高堂不胜黍离之感。不见玉人,几等香消南国;追思往事,依然怨入东风。花春错愕良久道:“一转瞬间,而山中已荡平若此!忆我梦樱,能毋伤玉石之俱焚,而为之流涕!”只得回步下山,乘车进发。一路上打听得擎天岭上寇盗,已被官兵剿灭。因不禁离怀交结,痛泪时流。
  到了京师,径向司马第来,与绛桃相见。绛桃道:“起兵之期已近,适父亲染病不起,难以整旅前行。”遂与花春商议如何启奏。花春是夜在灯下修成一本,说:“山国磐抱病,危在旦夕,不能受命出师,祈圣上别选能臣,以付大任。”
  明日五更引见,将此本奏上。朝廷即着大臣会议。议得:“山国磐身荷国恩,职司讨伐,既蒙圣旨遣使,不得畏避。然国事不可误,病体难以临大任。今有文武状元花春,曾于武场中见其箭穿七札,弓挽六钧,少年英俊,曾有上将才干。况山国磐前已奏封先锋之职,谓他智勇兼备,谋略精通,谅非寡谋无能者,即着花春代山国磐之职,权掌兵符,再议先锋委任。”圣上准奏,遂令三日后祭旗,发炮起兵。
  花春既掌帅印,即往教场督练将士一番。此时兵士,只有万余,因帝都出师,至边路途遥远,耗费粮饷太重,即于所过省下,着令督抚调提军士从征。花春此时,颜金英一事非不怀及,一则因诸美飘零,未免心灰意懒;又因军机紧急,未暇谋及私事,故竟忍心搁起,且至班师回都后再作计议。
  是夜归房,欲与绛桃一叙欢情。绛桃道:“妾与君此别,不免天涯南北,暌隔经秋。今夜须极情行乐,彻夜通宵以尽兴战一场,尔只须胜不须败也,未识君以为何如?”花春道:“夫人此言,深合我意。异日于边庭上追奔逐北,使敌人抱头窜鼠而逃,且于今夜预兆其机。夫人少顷且莫谓下官无情,竟尔持矛冲突,不稍留余地以让人!”绛桃亦微笑道:“虎帐中让你争雄,鸳帏内不容你耀武。少顷还你施戈弃甲,伏罪马前便了。”
  花春知欲久战,遂将丹丸吮入口中,磨枪待战。这场肉战,两相狂獗,互不相让。汝用九浅十深之法,款款消耍;我用牙跟儿紧咬汝口唇,吸了又吸;双腿猛夹,阴/户掮吸,弄得汝酥痒胀麻;巅的巅,套的套,刺的刺,捣的捣,你来我往,戈矛相交,似剑刺云,似云闪电;汝在上猛抽千余,尔在上狂颠数百;一个是麻酥快爽,一个是酸胀欲醉,谁也不认输,直至五更鸡唱,方罢戈矛。
  是日清晨起身,别了绛桃,又与岳父母辞别一番。山国磐亲嘱以:“有国大事务,须‘临事勿惧,好谋而成’为上。”嘱罢出署,来到教场升坐营帐,遂调提军士,率领前来。一应书中套语,尽皆删去。路上排齐队伍,绵绵翼翼,马不停蹄,到了塞外,已是秋尽天气。路过昭君墓,只见古树缠藤,胡沙卷地,悲风惨惨,怨雾朦朦,因不禁触怀有感,吟诗一律,以吊之云:
  敢向王公洗旧冤,红颜薄命又何言?
  黄金自古迷人眼,青草于今绕墓门。
  可恨长为胡地鬼,须知不负汉家恩。
  一壤荒土埋香骨,百世谁招怨女魂。
  闲话少提。单说花春相度地势,傍山结寨,将军马调养数日,递过战书,约于清朝交战,遣将出敌。连战数日,屡见败下。是夜,闷坐在营,愁难假寐,但觉:
  飒飒寒风送响,萧萧战马长嘶。关塞鸣笳,俱成恻调;戍楼吹角,尽是愁声。
  因而步出营来,只见:
  摇旌旗而月蔽,竖剑戟兮霜寒。云树凄凉,荡征魂于万里;山河惨淡,闻鬼哭于三更。朔气弥空常黑,惊沙散野还飞。地入夷方,想见黑山堆朽骨;天低古塞,遥瞻青冢惨愁云。正是陇西云起,李陵被虏生悲;塞地草衰,苏武思乡陨泣。
  花春眺望一回,止不住心头悲咽,遂步回营内,暗想:“古来将士,远戍边关,诚有如许凄其景况,哪得不壮士思家,征人堕泪?向读《古战场文》,窃疑文中凭吊之词,过于悲慨;至今日看来,觉斯文犹未足以尽之也。”
  不说花春是夜感叹,到了明日,遂不复遣将,亲自出营对阵。那花春枪法,曾受仙人异术,右转左盘,忽高忽下,俱有无穷之妙。一日连伤敌将数员,那番邦无人敢敌,只得鸣金收军,悬牌免战。
  一日,忽见敌兵投书请战,花春仍自披装出马。见那对阵者,是一个巾帼佳人,虽为异域之身,实挺中华之秀。若列于诸美人中,可争一座。骑一匹银鬃宝马,装束极其艳丽。头上雉尾双挑,随风摇拽。尖纤玉手,提着一对银锤,形大如乌坛,才冲锋过去。花春挑过一枪,那女子将锤轻架,顺手一撩,撩得花春手臂腾麻,马退丈余。花春暗暗吃惊,惊想:“此女可以语诱,不可以力敌。”遂带马上前数步,在马上深深作拱。
  正欲开言,且料那女子却先说道:“父王侵犯尔疆,实非本意,因廷臣渎奏罔思,逞雄上国,故有此举,以致劳将军率士远征,奔驰万里。妾见将军青年美貌,英杰不凡,故适才起锤一试,冲突多多,不料果退得数步,未见枪抛马倒,搏虎擒狮之勇,已略见一斑。妾愿以琐陋之质,侍将军箕帚,未识肯见纳否?”花春道:“公主玉颜绝世,几疑天上仙娥下降,非人间凡女所得相拟。虽未及交锋合战,已令小将胆怯心寒。歆羡之怀,不须表暴,但襄兹公事,既成吴越之仇,念及私情,怎结朱陈之好?”公主道:“将军若不见弃,容妾力劝父王归顺,悉返侵地,诚按期朝贡,以安旧职。”花春道:“若得如此,则不特小将一人沾恩靡尽,即巨万征人,尽获生全之福矣。”公主道:“但妾安然归国奏劝,父王未必能允。妾有一计在此,假与将军对阵冲锋,佯败数阵,将军须纵马上前,将妾擒去。那时,待妾慨切陈言,写书一封寄去,则父王爱妾如珍,不忍死妾,自然相允。”花春道:“如此甚妙,明日就依计而行。”二人又佯战数合,各自归营。不题。
  到了明日,鸣鼓出兵,那公主果然连败数阵,花春趁势把她擒进内营,设宴相款。当晚,二人细细盘问,知那公主年才十七,小字玉蓉。款谈许久,遂于灯下写就一封求降的书,遣兵投去。不数日,敌兵果然投降,愿将公主配于花春。呈了降书、降表,又差人将无数奇珍异宝,进献朝廷。番王亲自到营,与花春相见,送别爱女。
  这日班师,真是戍卒有旋归之乐,军中闻奏凯之歌。花春与玉蓉公主,虽未曾奏过朝廷,赐成花烛,而路上私相欢洽,已是如漆如胶,两情恋恋。每于月中灯下,细睨丰姿,几不信苎萝有国色、燕赵多佳人,于此边番夷域而亦有此绝世姣娥。真觉貂帏增色,龙塞生春。“此女归去,与绛桃定成知己,殊惜梦樱存亡未卜,渺渺难寻。不然,则三位佳人,同归于我,不特敦闺房静好之缘,且可为国家干城之护。事无全美,何恨如之!”
  在路不一日,到了京师,入朝见圣,呈上降章,又将番国公主被擒、番王愿以此女谐姻之事,细细宣奏。龙颜大悦,即赐花春荣归故里,完聚花烛,来朝复命升擢。番邦来使将许多贡物进呈,朝廷赐宴功臣,款待番邦来使。席上有几位陪宴朝臣说起:“那时起兵之后,山司马遂即泉逝,眷属扶柩归苏矣。”
  花春知绛桃已不在都,且待路过苏城,一并迎接到家。那时忆及颜金英之事:“到了明日,特地备帖到颜侍郎署中去拜谒,好暗暗打听金英消息如何,然后遣冰求合,图美事之成。以为十美之事,虽已成画饼,然既与彼有约,岂可顾而不问,认作负心汉耶。”
  不意来到署内,适值颜侍郎公出未回。花春因是内亲,径自己重重转入内厅。家人自去禀报夫人去了。花春止足四顾,只见那旁副间中设一灵座在彼。花春惊疑满腹,急忙趋过一看,不觉珠泪暗流,寸肠欲断。原来这灵座上现挂着颜金英的容像,知金英已经作故,又是一场春梦。因有家人在前,不好在那里悼痛悲号,只得吞声忍泪,步了出来。
  只见那家人从内堂出来,禀道:“家夫人因偶染微恙,不能相见,请花老爷书房少坐,想家爷不久就回署的了。”花春道:“不消坐了。你家老爷回来,可与我致意一声。”竟匆匆出了署门,回到公馆,怀闷无已。
  一路上风光显赫,较诸赴召进京时,又加几倍。一日,路过白莲庵,花春坐在船舱,偶抬头看见,省着悟凡在内,遂吩咐舟人停纤,密遣家童上岸,至那庵中一问:“悟凡师可还在否?”家童进去移时,下船禀道:“庵中有一老尼,说悟凡师去岁秋间已经亡过了。”花春闻言,亦唯付诸一叹而已。
  在路行了几日,早到姑苏,停泊码头,正待欲遣家人置备祭礼,往山家吊奠,然后迎接绛桃下船。忽见岸上有一乞丐婆子,甚是面熟,定睛细认,那婆子非别,即是绛桃的乳娘,旧在牙署时曾见过数次,故花春此时认得,心中暗暗疑惑到:“她向在山府,颇蒙夫人、小姐抬眼,是一个有正经的人,为何今日弄到这般形景?莫非面貌相同,不是她么?”遂令家人上岸唤她下来,诘问其细。
  家人应命而去,即把婆子唤下。花春问道:“你莫不是山府中乳娘徐妈妈么?”那婆子战兢兢俯伏在下,不敢抬头,应声道:“正是。”花春道:“如此,你试抬起头来,认识下官么?”那婆子抬头,将花春细视,止不住双泪交流,道:“原来就是花姑爷!小妇人得活狗命矣。”花春又问道:“你在山府,犯着何罪,逐你出来,须告其详,待下官与你讨个人情便了。”那婆子道:“小妇人并无过犯,只因忠言逆耳,祸及丧身。姑爷在上,小妇人不敢直言。”花春道:“你有话须讲,我决不罪你。”婆子道:“如此须嘱管家人等先去,小妇人方可依情实诉。”
  花春遂屏退左右,听那婆子说道:“自从姑老爷起兵之后,我家老爷即日身故。不料扶柩归来,夫人亦相继而亡。小姐作为大变,把平日幽闲贞淑之德,一旦抛诸流水,竟肆无惮忌,与府中奴仆通情,不论昼夜,尽日狂淫取乐。小妇人不忍坐视,屡次进言相谏,小姐竟置若罔闻。一日,言语之际,偶然触怒了几句,小姐竟不记数年乳哺之恩,欲把小妇人置诸死地。因哀求不过,遂将小妇人空身逐出,不许归房,带一须银两并首饰衣服出来。又谓我道,‘你此去只许在街坊求乞度日,庶可饶你残生。若另寻门户,再去雇工投靠,管叫你狗命难留。’小妇人无奈,只得飘荡街头,忍为乞丐。”
  花春听了这番言语,已恼得三神爆火,七窍生烟,半晌不得出声,竟如死去无二。心中暗想道:“我睹绛桃于合欢之际,原觉分外弄娇,百战不败。我以为花春得此劲敌,正堪娱我终身,岂知酣于奋战者,不耐久于止戈,以致有此行为。叹天公之报予,何太狠也!”
  那婆子见花春沉吟不语,目定神呆,只道是疑而不信,遂说道:“姑老爷疑是小妇人造舌毁谤千金,可潜往山府中窥探,慢慢留心,真情自露。”花春道:“据你言之凿凿,决非谎谈,但我留你在船,此机断不可漏泄。”婆子谨称:“晓得。”又问明山家在于何处,遂令家童引婆子至玉蓉船中,更换衣服,在船服侍公主。想:“此事耳闻终虚,目见始实。”命:“山家祭礼备好,且不必送去。”
  挨至晚间,身旁藏了一柄利剑,只身上岸。因山家是一个赫赫司马第,容易问去,时才黄昏,到了山家门首,见大门已紧紧闭上。花春遂沿着一带高墙,步至后边,见行人虚少,即将身纵上墙头,捱步屋上。因山府中花春从未进去,不识绛桃住在何处。在屋上徘徊许久,听得下边有一个丫鬟声音,说道:“小姐在房等了多时,甚是不耐,命我前来相唤,你们为甚至此才来?今夜须要酣战一场,庶得小姐欢畅;不要又似日间一个个多东倒西歪,弄得不伶不俐才好。”听她旋说旋走,话声渐渐去远。花春知绛桃尚在后楼,遂盘过楼来。
  此时正有月光,望下去见一侍女,引着几个精壮家人,拥入楼下。少顷,听得扶梯上有震扰践踏之声。花春看见,知徐婆之言果非虚谬,欲待转去,又想到:“我既至此,且潜往楼上探视一番,看她作何形状?”遂向庭心跳下,轻轻闪入闺楼,伏于暗处。见绛桃于杨妃榻上,与众奴赤身露体混成一团,只见,绛桃一会翘着雪白屁股,令众奴依次一个、一个从殿后耸之;一会令众奴摸的摸、舔的舔、耸的耸,群而戏之,淫亵之态,不堪言状;即平日与彼锦帐翻云,绣衾布雨,曾未尝作此态也。
  花春此时,怒不能遏,遂欲掣剑将淫妇、奸夫一齐诛死。又一转念到:“死司马之目虽瞑,生状元之耳难充。倘诛死后,报官收验起来,则此臭名远播,我花春有腆面目,如何立于人世?我且暂时耐忍,自有计较。”
  不知花春有何计较?下回便见。

 


  第十三回 欲拗法痴心割爱 愿为僧肆意狂淫

  诗曰:孽根锄尽也徒然,梦梦空余未了缘。
  红粉谁怜遭大劫?黑心谩自托逃禅!
  迷园积孽难遮日,风雨惊雷可有天。
  为谕世人开冷眼,看他拗法到何年!
  话说花春见了绛桃淫态,满腔怀怒,回步下楼,跳出重墙,复归船内。此夜之沉闷,自不必说。到了明日,遣家人将祭礼抬至山府,说:“老爷本欲亲自到来祭奠,因抱小恙在舟,不可冒风,故不起来。祭毕,即请小姐下船,同回故里。”家人应命而去。花春又唤家人:“另雇一座大船,等夫人到岸,接她下舱。”又令:“公主所坐之船,先行开去。”
  不一时,绛桃轿到,下落湖船。花春并不与相见,在码头又停泊了一日,然后开船。花春暗想道:“绛桃虽与我洞房合卺,然我入赘山家,不曾雁未还而鹊巢居,花姓的祖灵,尚未受她参恭拜,虽有淫行,何至见罪于宗祖。若今日同伊归家,则既进花姓之门,即是花家之妇。先祖有知,能毋抱憾于瞑瞑哉!我始以为且待归家后,慢慢乘隙将她鸩死,也未为迟。至今算起来,却不可缓。”花春计已划完。那时重过绛桃舟船,抱着满怀毒意,反装出一脸笑容,相与款接一番。
  船至太湖,时已黄昏月上,与绛桃举觞对酌。花春暗地在身旁取出醉心丸,浸入壶中。绛桃饮过数杯,已见抚几睡倒,沉醉不堪。花春遂令侍女,将她头上钗钿珠翠一一卸下,又把珍佩绣服一齐宽了。侍女正待扶入内舱安睡,花春上前把她遣开,拖绛桃至头舱,将她掀起往着湖心抛下。
  舱中众使女正欲惊喊,花春已抢步进舱,掣剑相唬道:“你们谁欲出声,吃我一剑!”那侍女俱唬得默口无言,唯求饶命。花春道:“你们此后只要缄口谨言,我不伤汝。”遂将绛桃卸下钗钿等物,分赐予她。又回身将壶中丹药撩起藏好。拣侍女稍有姿色者,拥入内舱,相与为欢。绛桃之事竟绝不问及。暗想:“绛桃已死,则一众奸奴倒不必尽诛了。”
  在路无话。到了家中,与公主成亲后,想起:“那时与诸佳人订约,已遂我十美之愿。几谓彼苍,既生一才子,必生众佳人以配之,其理信不诬也。哪知风吹云散,十无一存,空博得瞬时欢爱,不能成偕老绸缪,何天待古之才子唯厚,而待今之才子独薄也!且不但此,山绛桃诗才俊逸,武略精通,实足颉颃琴瑟,此美若留,犹为众美人硕果之存,稍为宽慰;乃偏如此淫/乱,污玷闺门。讵以我苟合娇娃,又致其丧身陨命,故有此窃玉怜香之报耶?”
  没奈何,取出十美画图展开观玩,见她们笑容可掬,媚态依然,唯不能移步下来,相与环坐一堂,言谈笑语,恨何如之!遂在每幅上各题诗一绝,以寓怆感之情。不觉银毫未染,珠泪先流,一片愁肠,笔难尽罄。
  遂题红日葵云:凄烟冷月锁朱楼,梦断西河绝旧游。
  从忆回廊帘卷处,不堪人别在深秋!
  又题颜金英道:月满寒塘泊夜舟,幽情注眼结风流。
  西园往事浑如梦,长作相思一段愁!
  又题逄凌霄云:廿四桥边泣逝波,空怀玉树旧交柯。
  青青已折他人手,寂寞章台梦也无。
  又题濮紫荆云:瑶台旧路渺无踪,两地相思情更钟。
  毕竟鹊桥填未稳,关山云树隔重重。
  题罢,又对那画图上美人说道:“我自今实无意于佳偶成欢,故只得把你从前怜才的热念,并后来书札上一片苦心,种种有负矣。此实迫于事之无可奈何,非我忍作此背盟负约人也。”说罢,又挥毫题水青莲云:
  最怜好事到头空,转瞬风流一梦中。
  窈幻香魂何处是?夜深明月照梧桐。
  又题云素馨云:瑶琴一曲忆愁音,月下盟踪何处寻?
  从此冰弦休按指,恐弹朝雉恨深深。
  又题窦瑞香云:巫山醉度镜初圆,又尔脂残殒少年。
  叹息孤鸾终抱恨,春风吹不到黄泉。
  又题满池娇云:一夕风流恩万千,自嗟薄命割新缘。
  情词一纸声声泣,腹涌愁团泪涌泉!
  又题巫梦樱云:兵戈从古感沧桑,白骨纷堆瓦砾场。
  死别生离浑未卜,登高凭吊暮山苍。
  九幅题完,看看题到山绛桃,花春止笔沉吟道:“这首诗题来,须要暗寓贬义于其中才是。”遂题云:
  到此真堪唤奈何,青楼关盼不如她。
  由来金屋人多少,也似杨花逐水波。
  题罢,又从头至尾把十美人观玩许久,然后藏好,暗想到:“我今看来,《帝君篇》云,‘万恶淫为首。’谚又云:”我不淫人妻,人不淫我妇。‘报应之理,直若天顾甚近,常在冥冥中,为之转移布置,如影随形而来,并不曾网漏一人。不因其为才子,而有所稍恕也。忆那日,曾与迁乔违拗一番,彼谓:“淫恶之报,彼苍不以才子而暂恕,不以庸人而严。’我则谓:”才子之与庸人,断不可以并论。‘岂知事报之速,果然如是,竟拗它不过了。然我心里不甘服。昔日与迁乔违拗,今日直欲与彼苍违拗矣。使它报应之法,不因才子而有所恕,不因才子而有所窃,但深悔与玉蓉成亲,此事却又不便径情直行。奈何!“沉思半晌道:”事必如此,方得截铁斩钢,毫无牵系。若未断孽根,终难逃法网。欲快我毕生乐事,只得暂起片刻忍心。“
  花春自有了此念,一日与玉蓉饮酒之间,不觉愁容满面,眼带泪痕。玉蓉公主疑问道:“相公今日有甚悲感,须改却往日的容颜?”花春道:“下官心事,岂夫人所得而知?其自畅饮,不必盘问。”玉蓉公主道:“既为夫妇,心事自堪共诉,倘有可解处,妾当为相公宽解几分,何讳而不宣,外妾之甚也。”花春被诘问再四,只得取过美人图一幅,指与玉蓉道:“实不敢瞒,这画幅上诸美人,皆与下官有订。讵料进都甫及半载,重访天台,俱已物故。因叹好花难久,明月不长圆。览图追昔,不胜感慨耳!”玉蓉公主道:“古人谓:”年逾花甲,几如草头露、水板桥霜。‘妾谓不然,人生一世,何莫非在此危境耳!安保青春年少者,不为草头露、板桥霜哉!妾与君天涯地角,万里成缘,唯愿偕白发之欢,享齐眉之乐,不若图上美人之悭缘短命,庶不负此一番作合耳。“
  花春一闻此语,愈禁不住苦郁心头,涕淋点点。你道花春为何如此?只因此一番饮酒,已暗将鹤顶红藏于鸳鸯壶内。原来鸳鸯壶内分两爿,一半边的酒,花春自己饮的;一半边盛毒的酒,斟于玉蓉饮的。酌饮未几,毒性渐发,玉蓉已昏沉沉倒地。花春明知其故,假意惊慌失色,口内嗟呀,遂令众侍女上前搀扶,至床上睡好。不多时,双足几挣,呜呼一命,渺渺幽魂,已向森罗殿上诉冤去了。
  花春此时,忍心虽起,难抛落雁娇娥;毒手已行,未割如鱼恩爱。故不禁悲戚异常,呼号无已。整备衣衾棺椁,自极其丰厚无比。延请僧道拜诵经卷,超度亡灵,忙乱无已。开吊数日,合省文武公卿,以及缙绅宦族,纷来吊奠者,不可胜数。丧事毕后,花春闷坐书斋,抚心自问,常怀不忍。时于灵前跪告,默诉苦衷,祈其鉴谅。
  一日,徘徊灵座之旁,抚像生悲,不觉回忆沙场对垒时,一见生怜,叨其厚爱,又劝伊父罢戈和好,得以奉捷班师,荣叨圣上宠锡,而武略惊人,娇容绝世,正宜铭心镂骨,感佩不忘矣,乃无故加以毒手,何忍于心!乃痛作祭文一篇,其文云:
  呜呼!千古红颜,由来命薄。一黄土,曷禁魂销。嗟菱镜之难圆,叹桂轮之易仄。悄登金谷之楼,霏霏碎玉;闲诵瓦棺之铭,郁郁埋香。佳人难再,用伤奉倩之神;遗桂空存,长下河阳之泪。种深情于伉俪,自昔如斯;结痴想于泉台,唯余更切。我公主异国名姬,深宫淑质,非花非雾,胡帝胡天。杨柳之舞三眠,桃花之妆五出。天孙授锦,彩染猩猩;鲛客投珠,钗妆瑟瑟。赋四时之白,彤管簪花;谱十索于红牙,香奁镂雪。而且彩线劈残,懒绣鸳鸯之锦;后宫教罢,惯提罴虎之师。偶于阵上,得睹芳容;何幸马前,竟亲娇面。听桴鼓声声,不愧军称娘子;望旌旗闪闪,行看城号夫人。而公主上思报国,愿同西子之行成;下痛舆尸,甘作明妃之远嫁。释干戈而玉帛,冰上人绮语何烦;联吴越为朱陈,月下老彩绳早系。爰罢兵而归国,乃奉旨以完姻。鹊桥夜渡,暂停织女之机;鸳帐春浓,学做襄王之梦。不形槁槁,每唤卿卿。晓装初罢,共试剑于华堂;夜漏催残,尚谈兵于绣阁。同心才结,方期地久天长;合卺犹新,岂料花残月缺。汲得南阳菊水,未许延龄薰残。西域名香,乌能续命。忆姣容于镜里,妆镜尘封;霏剩粉于楼头,玉楼昼掩。伤如之何,吁其甚矣!睹漆灯之闪闪,同梦谁赓;觇素之翩翩,相思未了。纵情丝不断,空期同穴于他年;倘孽海未填,请结画眉于再世。更有痛者,不忍言焉。哀哉尚飨。
  遂将斯文书于白绫局上,悬挂灵前。又拈香拜跪,恸哭一番。心中想到:“我如今妻妾俱无,儿女罕有,单单一身,可任我径情行事,淫尽天下妇女,试看彼苍再于何处报我?”主意已定,遂修成一本辞官的奏章。本中大意,无非谓微臣凉福,不能承朝廷爵宠,报国恩于万一。出都未几,前妻山氏,与钦赐成亲番国公主,各相继而亡。阅破尘缘,愿修正觉之意。
  不料朝廷览本果然准奏,谓:“花卿有经文纬武之才,实是国家梁栋。今又远塞平夷,勋劳报国,本宜隆以钦赏,位列公侯,庶尽报功之钜典。但人各有志,不可相强。花卿既愿削发空门,净修礼佛,浙省西河,乃天下第一名山胜境,令杭州督抚,统领合郡文武官员,迎送花卿于西河上昭庆寺中落发为僧,住持方丈。凡有朔望,至寺拈香谒圣者,不论公侯卿相,该不出迎。”
  此诏一颁,花春喜不自胜,即将巨万家财,均分三股。一股分与族兄花晴园。因花春出家无嗣,要晴园之子承祧一脉。一股散给于贫人窘士,补路修桥,为广结善缘之费。其钱存于一爿典铺中支用,托一老诚的当家掌管;一股自己收藏,欲为毕生用度。遂把田产、房屋之文契、簿帐,并仓库、金、银、典铺尽交清于晴园家中。婢仆人等,去者去,留者留,花春自己仍带了诗囊、画箧,雇唤一号大船,将金银运下。是日,向祠堂拜别,又于玉蓉灵前悲号痛别一番,径自下船,拽起了“奉旨出家”的旗号。
  一路行来,早到武陵,将船停泊移时,遂有督抚统率文武官僚,齐齐至岸旁下轿相迎。花春步出舱中,一一与他打拱过了。然后坐轿前行,后面官挨序相送。来至昭庆寺前,早见数百僧人,齐跪两旁,迎接花春。遂尔下轿,行进方丈,自与各官相见一番,不必琐叙。少顷,各官僚散后,家童自押人将船中金银运起藏好,不在话下。
  花春择日落发,竟尔僧家改扮,自取法号曰“拗苍僧人”,隐寓与苍天违拗之意。抚影自观,见袈裟护体,丝涤束腰,毫无一点风流品格,而引镜窃照,犹觉两颊生春,嫣然姿态,眉眼风流,依然如故,追思往事,尚暗暗感念紫云道人不已。
  一日,在厨房后闲步,见外面一片空地,约有数十亩之广,乃寺僧雅种豆菜瓜果之所。花春自见此场基,不禁欣喜欲绝,遂唤匠人在此起造花园。因欲急于告竣,故限期催督,工匠日增。花春日夜辛勤,相形度势,命匠人如何款样,如何雕饰,神劳力疲,不得安闲一日。约造了年余,计共费银六十余万,园中楼台院阁,亭榭池塘,无不极其丽艳玲珑,尽物巧而费人功。自尔夸多斗靡,即瑶台仙岛境界,亦不能驾出其上。又遍树奇卉名花,香风满院,鸟语怡人。
  花春坐此,不觉抚景畅观,神怡心旷,忽想道:“昔日炀帝临江都,起造迷楼,以为贮美之所,其中琼钩珠箔,翠槛朱栏,谅亦不过于此。我当亦名斯园曰‘迷园’。自今以后,我可畅行乐事,广贮美人数十,轮流取乐。久闻天竺进香,春间最闹,凡他州外郡,远来妇女进香游玩者,络绎不绝。只消贿嘱轿夫,令其见有姿色妇人,有可下手处,即暗弄机关,抬至园中,相与为欢。万一有贞烈女子,呼号顿足,不肯顺从,我须仿《天宝遗事》中杨忠宝之制,制一移春车,车上垫以锦褥,四围刻金镂玉,雕饰玲珑。暑夏,则四旁窗盖,尽皆饰以玻璃;寒冬,则围以锦帐貂裘,炭盛银盆,暖烘满帐。须得此车制好,则凡有妇人不相顺从者,可将其上下衣裙,剥卸殆尽,把手足缠缚车上,使伊不能展挣,然后唯我所为,温柔抚弄。命众美将车轮推动,遍园推转。那车轮展动之处,须要似颠非颠,似耸非耸,能使上面转动摇动,如炀帝之乌铜屏御美一般,以预我愿。”
  那时,又唤异巧匠人,尽心制造。不数月,已告工成。花春暗暗欣喜道:“此车制就,我愿毕矣。我曾记唐人诗中,有‘三十六宫都是春’之句。园中美人不必十分多伫,只消择三十六人,朝为云,暮为雨,新者渐增,则旧者旋减,已觉盈盈粉黛,满座生香矣。弃旧怜新,任余取择,风流乐事,何快如之!若减弃之妇女,可把醉心丸浸酒,与她饮了,密喊人抬至幽僻去处放下。想她醒来,或有歧路悲号,又逢奸拐;或因辱身面,遂丧残生;即间有破镜重圆,夫与妻相见,母与女相逢者,纵使将情直诉,未必不惧我势焰逼人,名震海内,有屈难伸,有冤难诉,而默为之吞声饮血也。假或沉冤欲雪,奋不顾身,竟向衙门呈告,我自能挥财行贿,决使她飞蛾扑灭,画虎不成也。”
  自此之后,花春果任欲而行。正是财势相兼,何求不遂?不多时,迷园中妇女渐足其数,不论其为处子,为少妇,凡自十五岁以外,三十岁以内者,稍有姿色,总一概收取园中。屋宇幽深,亭台曲折,贮美之所,虽然僻隐异常,无从觅见,然一应游人,总不容他足履此园。又想经商士庶,自可以威势相凌,厉声叱喝;倘有远来宦豪公子,必欲进园一玩,则两不相逊,未免多一番周折。故又请督抚告条一章,悬贴方丈,谓:“花大人奉旨出家,净修地宜静洁,凡尔游人,不论宦豪子弟,国戚王亲,一概不许擅入方丈,如违重责不贷。”故园中游人绝迹,任花春与诸妇女白昼狂淫,肆然戏谑。
  其间歌者歌,舞者舞,对棋者对棋,抚琴者抚琴,脂粉生妍,绮罗尽艳,销魂荡魄,自尔美不可言。而心犹不足,以为未畅其情,又于僻静街坊,闲游注目,若遇见女子姿色可人,即为勾引。因通了一个走大户的媒婆,访明姓氏,或令她巧言说合,夤夜至彼成事;或令她将酒劝醉,强逼成欢。凡朱楼闺女,幽阁姣娥,目所未及睹者,尽假力于媒婆作合。若有两情眷恋,不忍轻离者,则设计引至迷园,常成欢爱。
  如此者,约有半载,时光恰值暑夏,枕席风流,不胜汗流粉腻,因思于碧梧院中,举一抛球大会。是晚,传令诸美人早早安息,静养精神,明日清晨,齐赴碧梧院中排列。诸美领命,各各散去。
  花春是夜,并不交欢,养精静睡。一觉醒来,已见晴云移槛,朝旭烘帘,遂起身一步步向碧梧轩来。见诸美人晨妆已毕,齐在院中候久。原来碧梧院前后起轩,窗开四面,窗外又密树梧桐,荫遮天日,凉风披拂,酷暑全消。地下遍辅绒草,草上又罩罗文藤席。这条席是定制织就的,所以阔狭短长,适称其地。又有无数藤穿缎镶的方枕,散列于地,坐即可以为垫,睡即可以当枕。或睡或起,尽可席地为欢。两旁玻璃围屏,中间摆着一只湘妃睡榻。
  花春谓诸美道:“我有一幅春意图,乃是名人之笔,幅上有三十六款样,适合三十六人。你们各去认一幅款式,照依幅上为欢,乐春风之一度。但后先序次,不可相争。我有纵金五彩绣球一个,从高抛下,你们齐齐列着,一起抢,谁人抢得此球者,即许献球与我上榻,与汝行云布雨共赴阳台。”
  那时妇人一齐注目球抛,花春又令她们将裙衫尽卸,单留大红纱幅兜肚。个个露肩露乳,那洁白细润的丰满肌肤在光天白日下,波光飞溅,活似一肉屏障,诱人耀眼。那时将球抛起,众妇人颠着丰乳,抖着浑身细皮嫩肉,纷纷你夺我抢,正是捷足先得,不容相让。花春口吮丹丸,使那杆肉枪桅杆样竖起,硬硬铮铮似金枪不倒矣。
  先有一丽妇人抢得绣球献上来,花春搂住她嘻嘻问道:“汝认取哪一款式?”丽人口手指图中一款式,花春一见是一款曰:“马后炮”,不由分说,令其转身,头向下,纤手撑地,一双玉腿叉开,厥起浑圆肥嫩的白屁股,当中分开处,露出了一线缝。花春挺着五寸长的肉枪,唾液往手中一吐,用这不费钱的随身药涂抹龟头上,便挺身向那一线儿桃花源中戳进,一声淫声娇叫,一阵阵肉具相交,只听汩汩声,嘤嘤声。
  花春伏在妇人身背上,双手伸向她胸前丰满双乳,摸捏着娇嫩的乳头;妇人一阵欢畅的娇叫,一阵舒心的颤抖,花春肉枪在妇人肉穴中猛刺猛冲,猛戳猛抽了甚千数,这妇人被弄得嗷嗷喘叫,泄了一次复一次,丢了一次复一次,撑地双手一松,软瘫在地,嘴里哼叫道:“我死也!君速抛球另寻人欢罢。”
  围观的众妇人被此情此景引得浑身淫情大发,口涩舌干,阴水直溢。花春见状又把球抛。初起,抛这一、二次,抢者虽众,看她不至十分慌乱。及至抛过数次,那未及云雨交合之妇淫性难忍,那夺抢绣球之情状,更有可观矣。正在抛球,不料狂风大作,霹雳交加,众妇人俱惊慌,穿衣齐挨坐于地。花春亦下榻披衣,暗暗惊异,抛球大会,遂尔中止。不多时,风收云敛,仍是皎霁晴天,众美人遂各自散去。
  花春在院中静坐未几,见画箧进院禀报道:“方丈侍者传言进来,说道:”有客请见。‘“原来画箧、诗囊两个童子,花春命他在园中扫径、灌花,焚香、烹茶,在内园效职的,故出入院阁,并不回避诸美。外园中又另有园童在彼承值。若方丈有事,则侍者达于外园童子,外园童子又转达于画箧、诗囊,然后禀于花春。
  闲话少提。单表花春闻禀,遂把画箧责道:“我前日曾嘱咐你的,倘侍者禀有客到,可回说我偶抱采薪之忧,恕不接见。你如何又来报我?”画箧道:“我亦曾以此言回他,无奈因外园复转话进来,说客乃姓柳,与老爷本是至交,今有紧要信息相通,必祈一见。小人想此姓柳的,谅非别人,决是柳迁乔老爷无疑。”花春想道:“我与老柳在家一别,又匆匆二载有余。契阔之情,正当一叙。况我弃职出家,与彼苍拗法之故,彼未洞悉,须剖告一番,看他以为何如?但他已两榜奏捷,点入翰林,不知为着何事出都到此?”
  遂尔一重重步出迷园来,至方丈,与迁乔相见,分宾坐下。迁乔启口道:“兄那日班师回国,弟在都因偶染微恙,不得与兄一会,殊深思念。然谓兄匆匆奉旨荣归,与番国公主成亲后,不日假满来京,后会非无期也。不谓兄奏天颜,忽欲弃职修行矣。”那迁乔说到此处,不觉双眉顿蹙,愠色微呈。
  欲悉其故,且观下卷。

 


  第十四回 进忠言迷途不悟 败奸谋法网难逃

  诗曰:良言苦口不相投,满拽风帆未肯收。
  空令铁人悲下泪,反叫顽石笑颔头。
  森严国典千秋鉴,簇丽迷园一旦休。
  半世英雄今在否?风流身首不能留。
  话说柳迁乔蹙额皱眉地说道:“兄有皈依佛教之志,弟私心窃计,谓兄阅破佳人、才子之缘,参透冤债、孽根之理,往者难追,来者可悟,故有此举动。弟虽不免为兄惜,又不禁为兄幸也。谁料兄之出家,竟大不其然。夫秦有阿房,楚人一炬而成焦土;隋有迷楼,不世而成为瓦砾之场。彼身为侯王,尚不保金汤永固,转瞬而化为乌有。君既出家,宜空色相,即数椽茅屋,亦可安身,国色频临,目中无有。君何穷工极巧,造此华丽名园,金屋藏娇,滥淫妇女,如此欺瞒天日之事,此乃忍心行之乎!”
  花春闻言,惊讶不已,谓柳莺道:“此事弟本欲诉兄,不敢深讳,但不知兄才至,此事甚密,如何能得悉其事?”柳莺道:“天下事,不为则已;若既为之,任尔关防机谨,密不露风,且有人知道。况兄之行为,乃履尾临冰,偷铃掩耳之事,有谁不晓?弟试为兄言之:
  弟奉圣旨督学浙江,将赴宁绍等处,路过此间,昨夜舟泊钱塘江畔,夜半闻女子哀哭之声,其音甚惨,心窃异之。遂起身出舱四顾,又绝无影响。盼望未几,见水面上有一女子浮沉其上,遂唤手下人捞起,尚有残喘一息,渐渐救醒。弟细诘其捐躯之故。
  那女子说:“丈夫柏孝廉,家住平湖。因今岁四月间,特到武陵,进香天竺,祸被轿夫抬至一所花园,丽艳异常,目所未睹。园中有一少年恶秃,似僧非僧,似俗非俗,将妾玷污。妾本欲一死,以留清白之身,无奈他行凶强逼,荼毒难堪。夜间又交托婢女人等掌管,未能尽节而亡。所以贪生苟活,已延忍数旬。妾见园中妇女,络绎抬至,虽拐掳者居多,看她倒乐以相从,宴然安服。只恨那恶秃,既得新,往弃旧。所掷弃之女子,却未悉其之生之死。妾今日虽不遭其害,得出天罗,然以弱质伶仃,凄凉歧路,乡关遥隔,亲戚无依。际此夜深人静,胆怯心惊,倘稍为观望,又遇歹人,则前冤未报,后祸再招,伤何如也。妾胸中不白之冤,不能伸诸公堂,只愿诉于地府矣。‘
  我谓她道:“你为客路无依,投河而死,我着人送你回家,使你得续断弦,重完破镜,你意如何?‘她挥泪说道:”蒙恩人如此垂怜,真是德垂不朽!但念妾玉瑕珠破,何颜回见江东!愿乞笔墨一假,待妾将遭辱投江及恩人捞救之事,细剖一番。亦可将此书呈告,一雪奇冤。’弟假以纸笔,那女子写毕封函,就双膝跪下,交于弟道:“此书恳恩人带去,交于拙夫。此恩此德,已是结草卸环,图报不尽矣。‘言讫,遂赴江而死。
  弟思出舱援救,因碍于男女授受不亲之理,恐又贻是女以断臂之伤,故尔遂止。遂唤水手再行捞救,因见她性贞词烈,义不苟生,遂不复相救。弟始闻其言,不禁双眉竖立,怒发冲天,即欲通告督抚,将此僧访出碎尸万段。及仔细寻思,若云别个僧人,决无泼天大胆,干此不法之事。所云丽艳园中少年恶秃者,非兄而何?兄既出家,宜潜修礼佛,屏弃尘缘,唯祈超升有日,庶不负此弃官脱俗一番。乃反假此佛门净地,以为藏污纳垢之场,无论国法森严,必不纵刑于大僻,即佛心慈悯,亦当干怒于如来也。如此荒行,不禁为兄危之!“
  花春道:“墙茨本不可扫,然于兄前,却不妨坦告。弟始谓淫报之理,天必稍宽于才子,如弟与画图上诸美人之合,皆思订以终身,偕以白发。无奈命薄时乖,历遭变故,亦不得谓予滥淫闺女也。岂料平番归故,山氏不贤,竟成淫/乱,弟忿气将她灌醉,推入太湖。然清夜盟思,我心终不甘服。谓彼苍既生我花春,不生几个佳人以配我,其所以待才子者已薄矣;而淫报之法,又尔执一不移,如此太狠,我偏立心要与它违拗到底,使其法亦有所穷而不得行。那时,适幸番国宫主染病身故,我便立意出家,肆行无度,故昔时愿为风流才子,仅欲占尽天下佳人,而今则愿为风流和尚,直欲淫尽世间女子矣。此乃弟之违天拗法奇情,非兄所得而知也。”
  柳莺道:“兄言何愚昧颠倒若此!天何可以违?法何可以拗?淫报之理,弟苦苦为兄洞悉言之,兄唯充耳不闻,所以妄结诸美人月水之缘,致有其报。况尊阃山氏夫人,文精七步,武谙六韬,诗才压众,名震京都,本是一位绣阁中出类佳人,香奁内流名才女,闺门管谨,姆教夙娴,幽闲贞淑之德,谅无不备。一旦适于兄而顿有邪行,乃是我兄贻玷于尊阃也。既遭此变,正宜恍悟前非,深叹弟之良言为不谬。天之报应果无私,犹可为醒醉觉梦之一候。兄何尚未回头,犹梦梦若此!”
  花春道:“报应之理,果甚昭彰。但前此则未能逃其报,从今我妻、妾、儿、女孽根已尽,试看彼苍淫报之法,将何所施!”柳莺道:“报应无定法,速者速,迟者迟,或报在阳世,或报在阴间,或报在今生,或报在后世。兄何得以妻女根锄,而遂谓穷于施报乎?”花春道:“来生非我也。若云地狱之苦,亦属渺茫,我无恨焉。”
  柳莺闻说,呆坐许久,不复进言。花春又问道:“兄适才所云柏姓妇人,请兄带寄书函,此书若在身旁,可拆开与弟一览。”柳莺正色言道:“私启家书,本干律法。况此乃患难中一封生离死别的家书,如何可以私相拆览?”花春道:“据兄所言,则此书竟欲着人送去矣。”柳莺道:“那妇人尽节捐躯,生且不欲含冤抱恨,愿将此信交于伊夫。弟若从中捺起,于心亦复何忍!”花春道:“然则兄待断金一切友,曾不如蒲水一妇人矣。夙昔交情,归于何有?”
  柳莺笑道:“弟若不念谊重交深,竟密遣人将书投于柏孝廉处,令他即向督抚鸣冤,前来拿获矣,又何必至此相告,谆谆力劝哉!为今之计,兄宜速令后园中妇女各各散去,将园庭付诸一炬,以后净修正觉,顶礼如来,则祸犹可免。若再留恋姣娥,横行无度,则此书寄去,柏孝廉岂肯含羞默默。况天道福善祸淫,势力不可以免,而柴薪之火必燃,巢燕之幕欲覆,将来祸到临头,悔之嫌晚,兄试思之!”
  花春闻言,愠愠道:“我既立志如此,上不惧干天怒,下不惧犯王章,即粉骨碎身,亦所不畏!请兄且莫抱一片热心,但留两只冷眼,试看天公何以施报于我。我花春亦俟天报应之来,而甘为顺受。”
  柳莺闻言,唯是嗟叹连声,垂头不语,遂与花春作别。花春道:“今朝分袂,未识何时再得与兄一会?”迁乔道:“弟考毕宁、绍、温、台诸府,不久要至武林,定当再造宝山会兄。”遂送迁乔至大殿外。然后回步进来,仍到园中与诸美人谑谈终日,把迁乔药石良言,竟尔置诸度外。
  却说迷园乐事,笔难琐述。那一日,正逢七夕,花春想道:“织女牵牛,仅得经年一会,怎及得我与诸美人宵宵云雨,夜夜风流。”正是:
  天上由来多别恨,人间何必抱离愁?
  抚景兴怀,遂口占五言二律,其诗云:
  其一:迢递银河畔,相逢洵有缘。
  飘飘来月下,脉脉会星前。
  镜喜今宵合,桥看此夜填。
  遥思去年事,一别又经年!
  其二(叠前韵):不觉东方白,空多未了缘。
  鸡声残梦里,鹂唱晓风前。
  恨岂经梭织,愁还似海填。
  笑他银汉隔,良会仅年年。
  是夜令诸美人不许安睡,为迷园中鹊桥大度,一一交合尽欢,以傲天上佳期之所不能及。直至晨钟送响,晓漏频催,然后罢战。
  却说岁月如流,韶光易逝,转瞬间又是中秋佳节,适届焚烧秋香之期,四方游女又是络绎而至。一日,轿夫抬一女子进园,花春将她面庞细认,问道:“你莫非维扬逄社来之女逄凌霄么?”那女子回言道:“是。”亦将花春注目良久,问道:“你莫非三载前进都赴试,在我家可竹轩中留寓的花郎么?”花春道:“是也。我那日重至广陵,冀完旧约,岂料卿已适人,不胜悲感之至!”
  凌霄道:“妾与君盟深山海,岂有异心。无奈迫于严命,不敢拒违,只得吞声饮泪,而为逐水杨花。然身虽适彼,而抚怀追昔,犹恋恋不忘君耳!”花春道:“闻卿适人于姑苏,谅多纳宠,今何事而来游于此?”凌霄道:“妾久闻西河山明水秀,风景可人,故驾一扁舟,同女伴数人,特到武陵一玩。今日上游天竺,唤几乘坐轿下山,因游人热闹,前后不能照应。轿夫抬了竟如飞而奔,抬至此间,得与君会。在他人际此,则以为忧,在妾际此实以为幸也。然妾思君青年才富,正宜建功立业,于王家荣叨爵赏,则画阁中珠围翠绕,粉艳脂香,怕不有娇姬美妾,列队成行,为何削发为僧于此,行那丧身招祸的险举?幸遇故人相见,可以谐欢。若非所愿,岂能悦服从君?恐如此讨险行强,飞灾难免。”
  花春笑道:“你看我园中诸美济济,皆如卿这样来的。我此园虽在昭庆寺方丈后,中自有后户可通,故不自山门而入。诸美人到此,几不识此园之在于何处也。至于藏姣之所,莫说幽僻异常,闲人绝迹,即飞来之野鸟,亦恐碍于径路纡曲,楼阁环回,未能径飞至此!”遂手挽凌霄,一重重指与她说道:“这扇户门,自外观之,只是一架方厨,并非户扉也。外面锁御金兽,难启连环,我只消将里边转运暗钮,双扉启矣。”
  二人回湾曲折行来,见有一座假山隔住,别无去路可通。那假山堆得断崖峭壁,甚是险峻玲珑。凌霄问道:“此山可登否?”花春道:“若不登此山,如何能出外?”遂一步步拾级而登,行至半山,犹未蹑其,而只见山腰凹凸,履步难行。
  花春携了凌霄,不复上升,遂向一山洞内,迤逦而下。洞中仅留一线天光,不甚亮晃,其中七曲八弯,只方方数亩广阔,行来约有里路。花春道:“我时常出入,必须认明弯角上记号。若任足投去,则回又不能回,出又不得出,任尔劳劳投足,竟日总在方方这一个洞中,较之狮子岭,更玲珑奇巧几倍。”
  凌霄闻言,不禁诺诺称善。步下假山,又于各处亭台楼阁中观玩一番。来到一座高墙之下,指与凌霄道:“此处名曰仙凡界。”凌霄问:“何以为仙凡界?”花春道:“墙外乃是外园,其间花卉奇木争春,亭池曲绕,虽有可观,究不如内园之艳丽;又无美人贮于其间,故出乎彼,则仍是凡境。入乎此,则有诸美人之弹唱歌舞,如月宫瑶岛一般,名之曰”仙境“亦不为过。”凌霄道:“原来如此。且问君既有此雕墙相隔,在于何处出入?”花春道:“并无门户可通,我欲出园,只消飞纵向上。若园童出入,墙下另有暗径可通。你道娇藏金屋,密不密,幽不幽?”二人在墙下徘徊片时,仍复一重重步回。
  凌霄在迷园中约住了半月余,一日谓花春道:“妾居于此,君所谓仙境也,如在瑶宫月阙,几忘此身是凡是仙。恐薄命妾消受不起,必至变生不测,未识君欲老妾于此园,还是与君款洽多时,肯令妾归于故土耶?”“我与卿旧情未了,新情又深,心腹相孚,谅无异志。若论夙昔订盟之意,本愿成其佳偶,偕老终身。至于今日,则事变人非,又当别论矣,决不敢强留卿住也。此事唯在卿自决之。欲留则留,欲去则去可也。”凌霄道:“君园中明星荧荧开妆镜,绿云扰扰梳晓鬟。粉黛盈盈,谅无伤于寂寞。妾即居此,亦属赘瘤。故妾志决于归也。”于是又逗留了二、三日。
  花春道:“此间至姑苏,程途遥远,当唤舟送汝还家,我怀始放。”凌霄道:“这倒不必,若君唤舟送妾回去,家中盘诘情由,反难掩饰。妾有一姑母在城外居住,离此不远,前日曾到彼探望过的。妾晚间悄然行去,设言遇拐流落,恳即送奴回家,此事方妥。”于是挨至晚间,两情不免眷恋,别泪沾襟。花春道:“若从山门行出,未免招人耳目,多却一番周折,不如悄悄从后门僻路出去。”遂令画箧引她同行,送到那家门首,然后回来。不意画箧去了,直至明日竟不见回。花春虽不免怀疑,然究不十分介意。
  那日,花春在轩中,正与诸美人于那画轩中,开筵饮酌。倏尔间,狂风大作,怨雾迷空,眼前昏黑异常。只见前面有一众女鬼,蜂拥而来。花春厉声叫道:“我花状元、花元帅在此,尔鬼不得无礼!”众鬼魂全无惧怕,啼号嚷乱,竟奔花春而来。花春霎时昏迷,倒于地下。众美人上前唤醒,睁眼看时,依旧清天皎皎,秋日悬辉。那一队鬼魂,竟绝无影响了。花春心神甫定,不胜暗暗惊异。
  是夜卧于榻上,觉得意倦神疲,懒度春风于锦帐。而心中又不胜惶恐,令多点灯烛,须要辉煌照耀,焰焰生光。诸美人轮流在榻傍相伴,不许暂离咫尺。
  时交午夜,又听得震声呐喊,有无数盔明甲闪的军士,手中各持刀枪,拥进卧房。花春顿足捶胸大喊:“有鬼!”那须军士说道:“你真见了鬼?在那里说鬼话!我们是奉新任督抚王大老爷之命,率兵围住前后园门,特来拿你的!”竟上前扭住花春,上了锁索。不觉平日间擒牛搏虎的英雄,纵壁飞檐的本领,到了此时,竟一齐化为乌有。那一行人押着花春在园中行走,如由熟路一般。无何,拥出了后园门,来到督抚堂上。只见灯火煌煌,照耀如同白昼,两旁列着无数军兵,俱戎装带甲,执戟持矛。
  督抚升堂端坐于上,军士把花春带过。那督抚遂拍案喝道:“本院前日甫入境中,有孝廉柏贞告你假托空门,滥淫贞淑,欺天灭法,罪不容诛!现有柏贞故妻李氏手札,札函言之凿凿。然本院犹未敢全信,密遣随人潜来窥伺,在你后园门左右,探了数日,不意昨晚见一童子,引了一妇人从园门行出。因悄悄拘来,把那童子略加刑法,细诘情由,知柏孝廉所言非谬。谅你恶贯已盈,难逃法网。今日在本院跟前,尚有何说!”
  花春自知冤家已到,谅来难保残生,遂硬向督抚挺撞道:“我行我事,你尽你职,问刑按律,何必多言!”那督抚遂令手下人,仍把花春软禁在监,一面即请皇命,令众军士各执器械,须要角弓上弦,利刀出鞘,用心围护犯僧前去。又命旗牌官请了先斩后奏的上方宝剑,一同押赴法场,到之遂斩。花春暗暗叹息道:“迷园之乐,曾几何时,而报在及身,转瞬即是。彼苍纵不能报我以淫而已,使我不能久乐于淫。诚哉,天理之不可拗该有如此!”
  无何,法场已至。旗牌官回身把宝剑一扬,两旁刀斧手即手起一刀,人头落地,痛不可熬。魄虽远飘,心还未死。此时直恨无地穴可钻,方知钢刀加颈之苦有如此者!不觉三魂缥缈,去向无由。忽见一队鬼魂远远而来,见了花春,遂乱扭乱撞,詈骂不休。花春注目细认,那须女鬼,皆在生前与他结过未了缘的,只是低头不语,任她们拖拖拽拽。
  行了久许,望见前面有一座殿宇,甚是巍峨。看看行近,众鬼欲将花春拖进,群声喧嚷。只见殿门内走出夜叉、小鬼,喝道:“此间什么所在,尔鬼如此喧闹无礼!”众鬼齐声应道:“小鬼们与那花春俱有宿冤,前日曾在大王案下伸告过的。大王许我们耐心暂俟,待花春阳寿终时,与他对面相质,伸诉冤情。今日仇人相逢,雪冤报恨,故敢将他扭禀大王,祈求方便!”夜叉道:“既如此,你们且齐列两旁,不可嚷闹。待俺将花春带去,奏过大王,然后着你们进来呈诉便了。”
  那时花春,被夜叉扭进,见里面规模气象,相似王朝。而排列诸臣,则判然迥异。马面牛头,形容凶恶,非似那龙腰虎背、冠履肃雍;捧链持叉的小鬼,怪怪奇奇,非似那垂绅执笏的大臣,跄跄济济。上面悬一匾额,有四个大字:“你来了么。”两旁挂对,上联是:举念时,明明白白,毋欺了自己!下联是:到头处,善善恶恶,曾放过谁人?
  到了案前,那夜叉把花春掷下。花春俯伏于地,不胜觳觫如牛。阎王拍案大喝道:“你是个风流才子么?从来造物无私,淫相之法,不因其为才子而有所恕。你初时执迷不悟,屡犯淫恶,已在不赦;及尔妻山氏偿淫,清夜盟心,迷途宜返矣。而尔等荒淫无忌,竟敢拗法以彼苍。我酆都中严刑重罚,不得不尽加于汝也。试将你生前所结之冤家,与你面质一番!”遂令鬼判,照依那诉冤日期的先后,挨次唤他到案。
  鬼判听令,先唤女鬼二名:“水青莲、云素馨进殿。”二鬼见了阎王,低头跪拜于地。阎王道:“今日冤家既到,且在寡人案前,与他质对一番,使他知生前为欲爱,死后成冤家也。”
  青莲与素馨起身叩谢阎王。素馨先向花春道:“我不从水贼,虽终不免于一死,然死得完名全节,白璧无瑕矣。乃自你听琴闯入亭中,谩图佳会,致我青锋加颈,节破身亡,汝非我之冤家乎?”素馨说未毕,青莲遂接口说道:“冤家害人真非浅也。我与你未曾一面,竟昧昧然入我闺楼,订以百年之好,已属非礼,乃又眉勾眼引,妆尽风流,强予赴高唐之梦。莫怪我哥哥怒涌胸内,行凶仗剑,汝反为漏网之鱼,我乃作瓮中之鳖,恨何如也!”
  未知花春何辞以对,下回再表。

 


  第十五回 因诉冤刑加极恶 为报淫笔到投生

  诗曰:醒得迷途已瞑眶,冤冤相报始昭彰。
  生前不结佳人爱,死后谁瞑才子狂。
  刑判泉台惊赫赫,身填孽海叹茫茫。
  前生再世君休问,欲债从来须尽偿。
  话说花春听了素馨、青莲这番言语,跪在案旁说道:“我与二位美人缔姻谐欢,皆出于两情相愿。就是事破丧身,亦是劫数所关,无可抱恨。记得那年重至园中,于梧桐树下,遇见二位香魂,曾为我备述前情,绝无怨语。为何今日在大王案下伸诉,又另变了一种言词?”
  青莲、素馨答道:“我二人死之日,早已在大王案下呈诉过的了。那时园中相会,因你阳寿未绝,恶贯未盈,非伸冤雪恨之时,故耐忍不言。况埋土之尸骸,还望与我殡葬。讵知你只恋生前之爱,不怜死后之身,竟将月下嘱恳之言,付诸度外。冤家愈结愈深矣。”言罢,立过一旁。
  又唤满池娇到案,池娇向花春道:“从来婚姻大礼,必遵命于父母,一经定聘,无可更移。那时我到香莲庵焚香了愿,你竟潜身芸房,向我进言挑逗。后又乔扮尼僧,夤夜入我闺房,蜜语甜言,百船狂谑,词淫非礼,偏说得动人。一时被你炫惑,失身相从。后因汪姓姻期渐近,自思节孝不能两全,只得自缢捐躯,甘为不孝女,且作守节妇。岂知前之从汝,乃已失节;后之死汝,并不得谓守节也。害奴节孝难全,空殒一命。你道是冤家还不是冤家?”
  池娇言罢,又唤红日葵到来,向花春道:“我与你玩月相逢,只因一念怜才,订以琴瑟之好。虽缔盟私约,亦非闺淑所宜,然使奴蹈私盟之诮,不成苟合之愆,则遣冰求合,或者得了其缘,而秋莘虽抱狠心,亦无隙可乘,唆耸老父矣。乃甫许乘龙,遂思跨凤。屡言不听,潜入香闺,致令祸生不测,嬖妾得乘衅以生波,贻我父以割慈之痛。詈汝谓冤家,然乎不然?”
  日葵言罢,又唤窦瑞香到案,向花春痛骂道:“士心恶行的冤家!你也有今日到此么?奴在大王跟前,须把你设计奸淫的罪恶,重为剖诉一番,看你还有何说!奴未婚守义,誓不适人,即魂离冢畔,难为交颈双鸳;而影只枝头,愿作悲鸣寡鹄。你与恶尼纠合串通,混迹香莲庵内,夜间乘醉相污,狂淫无忌,使奴含冤莫诉,负屈难伸数年。冰洁霜清,一旦玉瑕镜破,事败丧身。既未能标节操于生前,又何面见亡魂于地下。即从前共姜之义守,班惠之贤声,尽成画饼矣。”言罢,犹恨声詈骂不已。
  后又唤颜金英到案,向花春道:“我与你前生有何孽债?乃屡屡与我结尽冤家也。那时舟泊河塘,我自与婢女仰天论月,你何故隔舟接语,眉眼勾情。后在山姑丈署中偶会,你就暗递情词,夤夜越墙至我卧室,仅暗图佳好,不为明订良缘。出京数月,后应召进都,全不思率兵平寇,岁月久长,未了之缘。宜托其谋于月老,以为后图,竟放了断线风筝,自向边关去矣。以致我情伤破镜,别梦时牵,恨锁长眉,红颜渐损,忧思积郁,一病流恹,不久赴泉台之路矣。非有冤家相缠,我颜金英亦何至于斯!”
  金英言罢,又唤濮紫荆至案,潸然出涕,向花春声声哭骂道:“使我玷闺辱父,殒命贻羞,皆是你这负心短命冤家之罪也。你既读孔圣书,岂不达周公礼?礼有云:”男女巾栉不同。‘又云:“内言不出阃,外言不入阃。’语言礼貌之间,且谨严若此。你何故乔扮女优,混入梨园,又在我房中吟诗挑逗,卖弄才华,谩与我合枕同衾,突然狂谑。那日因误中奸计,玷不可磨,遂与尔有白头之订。岂知你一去都中,竟忘情负约矣。即因误期改武,留恋京师,未暇出都践约,而遣冰纳聘事有可为,乃竟蹉跎以过,音信杳如。适值家父迁任广西,我只得留书一函于梅婆处寄汝,还祈你信不寒盟,远来践约。书中言语,无不可悯可怜,岂汝占鳌得志后,路过广陵,曾不至梅婆处探予消息,故未见此书耶?抑曾览过此书,竟尔付诸度外耶?那晓我到广西时,犹眼穿肠断,盼望经年。后迫于父命,赘婚入署成婚。不料其后,偶被他检出所赠之图画,并有几幅落款诗词,因即勃然怀怒,赴诉严君,将奴尽情羞辱,立写一纸休书。我无面偷生,竟尔含冤赴冥。今日相逢,即剖汝之心,啖汝之肉,犹不足以雪我之恨也。”
  紫荆言罢,又把那一众怨鬼,为花春所贻玷亡身者,一一唤进伸诉一番。花春暗想道:“我在迷园中倚强设计,霸占娇娃,令其丧身失节、死结冤家者,固无论矣。若十美人之与我谐欢成爱,皆是你愿我贪,成佳人才子之缘的,即如瑞香事败投札,池娇临死寄诗,犹是缠绵恳切,绝不露半句怨言,为何地下相逢,把铭心镂骨的恩情,尽变为切齿咬牙的愤恨?信乎,生前结爱,死后成冤也。”
  那花春俯伏案下,正在腹内寻思,只听得阎王高声喝道:“你在生时,恃了一副风流面庞,勾迷闺媛,宜罚你受粉骨扬灰之苦!”遂喝令小鬼,把花春撩去,双足倒竖,将头颅放入磨盘中,两鬼擎住,两鬼把磨挨动,痛得钻心刺骨,肺腑如螫,其苦亦不可以言罄。几经磨折,渐渐化为脓血,尔时是不止一遭矣。岂知魂中又有魂,魄外尚有魄,渺渺然飘荡远出,如欲遁避一般,被两旁小鬼撩住,抓向阎王案前掷下。阎王道:“他在生时巧语花言,惯恃那一张利嘴,引诱得仙子临凡,嫦娥想嫁,该罚他受割舌敲牙之苦!”小鬼听令,举手揪住发根,仰面擎起,遂用斧凿将齿牙敲落,割去舌根,流血如漂,倒地乱滚。
  那时痛犹未绝,阎王又道:“他在生时,惯会飞纵重墙,入闺淫谑,宜罚他受刀山之苦!”小鬼又把花春扭至一座山前,只见山上高高下下,叠叠重重,密竖利刃,锋尖向上。花春一见此山,不觉心惊肉颤,悚惕异常。俄被小鬼从空抛起,似近云霄,倏时坠下,身着刀尖,难免刺腹穿心,肝肠断裂。尔时魂死魂飘,又被小鬼捞住,掷向阎王台下,问道:“风流才子乐否?你道那长春岭上紫云道人,还是有德于你,还是有冤于你?”
  花春闻话,挥泪道:“犯鬼在生时,唯刻刻铭感那道人不忘。至今追思前事,那道人直是我冤家也。”阎王道:“今日若不将前因后果与汝说明,你哪晓冤冤相报之理?”遂令罚恶判官取冤报簿过来,掷于花春。花春跪接细览,见一页上写着:
  自己前生,姓梅名雪,与友人江潮交甚厚。江潮妻有美色,私与通焉。二人欲设计害潮。潮知觉,气愤出家,净修数十载,尸化成仙,居于长春岭紫云洞内,号曰紫云道人。梅雪虽有一端淫恶,后因梅心改过,广行善事,故死后投于花富户为生,名春字金谷,品居上爵,寿享古稀,子贵孙贤,绵绵获福。只为江潮虽化凡身,不忘冤债,因访梅雪再世为花春,陋颜抱憾,动念风流,既起孽根,可偿淫报。故于桃花村化骸、赠药坚其淫心;于水园中遇难相救,留其淫身于半桥村,吟诗教画,成其淫事;于紫云洞赐食授法,壮其淫胆。
  花春看罢,含泪点头道:“原来此事,皆关前劫。我生时真如在梦中耳!”阎王道:“报虽如此,你又不可以是是非非,皆前生劫数所关,无可回挽也。试看后注,便有分晓。”花春又把后边注语细细看道:
  若花春能悔心于淫欲风流,规身于廉耻礼义,则唯兹恶报,并可转为善缘。如陋颜脱化,不作风流举止,可为儒雅丰裁;补天丸即无所可用,而醉心丸亦可用诸除奸锄恶之场;作诗成画,亦得救重危之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至于教枪赐食,力壮身轻,自可兼文武全才,树奇勋于王国。总之,祸福无门,唯人自造,有改过悔非之一念,即转祸为福之一机也。可不戒哉!
  花春看至此,唯是捶胸跌足,悔恨无及已尔。阎王道:“凭你在暗室屋漏中作一亏心事,我酆都中已闻,若雷见电,纤悉无遗。故阴阳虽然间隔,善恶无不昭彰。因你在生,有散财济困一善,故地狱之苦今且免汝。至于你生前罪恶滔天,轮回之下,该贬汝于毛禽兽族之中,但以你身前孽海深深,若不暂转人身,焉得清偿欲债?且俟来生,到我案下,然后罚你永堕兽胎,披毛万世!”
  花春叩谢已毕,遂令书吏备了文书,差鬼役解去投生,嘱令孟婆处迷魂汤可不必与他饮,使他前生后世,如隔一梦,冤冤相报,腹内了如。那花春随了鬼役,所过府县城隍处,一一去投了牒文。到了该县城隍署中,那鬼役递了牒文,自回去了。城隍就当堂把文书拆览,遂唤鬼差,押去投生。鬼差领了牒票,一路押去,行到一所高大墙门首,立住了足,高唤几声。只见里面有一白髯老者,扶杖出来,见了花春,遂拭泪叹气道:“孽根来矣。”没奈何,引了花春,一重重行至内边楼上内房门首,把花春一拐,打入房中。
  花春眼前一阵昏黑,霎时负痛异常,启眼开来看,已成一婴孩矣。只听得稳婆在旁说道:“恭喜添了一位千金。”已自知转了女身,口中虽不能言语,而心内已洞然明白,知此身不投于别家,母即堂嫂杨氏,父即堂兄晴园也。上有两兄:一名花贵,年方七岁;一名花荣,年方五岁。晴园与她取名曰艳姣,却因父母性喜弄璋之庆,故于女不加珍惜。
  到了周岁,时乳娘怀抱手中,偶至书斋游玩,见这须图书画幅,一一皆前生手迹之存。书休琐叙。未及二载,那生身母竟尔一病身亡,父亲续娶继母槐氏,凶悍异常,屡屡受她凌虐,苦不胜言。奈晴园又常不在家,日夜出外游荡,家中一应出入总账,尽托人管理。日常来往之人,俱是一班流涎富厚、骗费金银的小人。
  艳姣虽幼,目击能知,暗想:“晴园这分家资,皆是我前生分与他的,怎奈他挥金如土,日逐消磨。”心中未免愤愤不平。又见会了几场冤案官司,自己却毫无胆气才干,专托那几个流名讼棍,唯将银钱挥用而已。岂知人祸未消,天灾又至。遭了一场回禄,把一座峻宇雕墙的房屋,尽变为瓦砾之场。其中明珠美玉,异玩奇珍,亦俱付诸一炬。
  那时迁了住居,焉及得祖居之高大华美,正所谓沧桑变幻,转眼可怜。无奈相犹不回头,唯将田产变卖,以为挥用之资。约又过了数载,花贵、花荣已被晚母朝夕打骂,暗算死了。艳姣已十二岁,不料长了一岁,那晚母欺凌之态更甚一年,饥无食,寒无衣,哑口吞连,苦向谁诉?
  一日晚间,偶从继母房前经过,听得喃喃有笑语声,心窃异之。因见窗外有块假山石,艳姣遂跨身而上,轻将舌尖润破纸窗,偷觑里边。只见槐氏与一少年,坐在床沿,裸体相戏。艳姣认得此人非别,即槐氏之表弟:“平日间不常来往的,不知何时勾搭上?今父亲不在家,乘隙行此勾当。”
  只听房内一阵啧啧亲嘴声,淫/荡喘笑声,视内只见二人在榻上赤条条、嘴对嘴搂成一处,那表弟腰下一件白松松、头粗根细约五寸余长的东西翘翘的,只见继母玉指捏住那东西,看一会,弄一会,用嘴含吮一会,那物被吮吸的渐粗渐长,青筋暴暴尖尖红头。继母把两脚高高翘起,那表弟就把这五寸长的东西向继母小便处插了进去,一抽一抽;继母双手扳住那表弟屁股,乱颠狂颤,口声嗷嗷声不绝。
  看了许久,见二人欢态频形,娇声屡唤。看到出神之处,顿觉两颊微红,淫心顿炽,不觉一阵热烘烘从腹下流出,阴/户似小解一般。伸手一摸湿淋淋的,不禁失声,唤了一声“啊呀”。声音惊动房里交欢之人,见槐氏顿时把那少年推开,顺手牵一汗巾,束好胸膛,口中嚷道:“哪个泼胆贱人,在窗外窃视!”
  艳姣急欲逃避,岂知闻声胆破,慌忙走下,一足踏空,已倒身于地,负痛不止。见槐氏已持灯出外相照,不能遁匿。槐氏走近,一把揪住,拖进房中,狠声骂道:“你这该死贱人,擅敢潜身窥探我们么?今日自投死网,决难饶你!”艳姣跪地哀告道:“女儿偶从此间行过,听得母亲在房,不知与谁人言语。女儿听不仔细,只道是父亲今日回家了,故立于窗外一视,不知母亲与表母舅在房闲谈,女儿实无异心,还祈女儿无罪!”
  槐氏道:“你这泼贱,尚敢巧言哄我!既道是你的短命父亲回家,明朝自见,何必在窗外窃探?及见我与表母舅在房,就该速避矣,你‘啊呀’之声,为何而出?这是你明明窥探我事迹,欲向你父亲跟前搬嘴,故不如此?”艳姣道:“女儿若有此心,身随灯灭!母亲暂恕女儿数日,若果造言诽谤,然后处死女儿,也未为晚。”槐氏道:“我看你年尚稚幼,倒会放刁藏恶,巧语哄人,将来长大,如何容你!”
  艳姣见话不来头,只得向奸夫身旁,哀求救命。那人冷笑道:“此事我如何做得主?生死之柄,在你母亲掌中。”那槐氏硬心如铁,就解下束腰汗巾,重把衣襟钮好,然后将汗巾递与那人,两头拽住,顿时欲把艳姣缢死。艳姣睹物惊心,自分今宵必死,唯是乞怜求救,顿足呼号。
  正欲收缢,只听得睛园在外面嚷道:“奸夫泼妇,休得如此无礼!”急急奔入,却被那人兜心一拳打倒,纵身而出。艳姣颈上的汗巾,槐氏遂顺手牵去了。只见晴园倒伏于地,叫痛连声,指着槐氏骂道:“原来你这淫妇,在家干出如此泼天大事,少不得死在我手!”
  槐氏被骂,竟毫不知过怀惭,反昂然与丈夫争论道:“你日夜在外伴宿青楼,全不念我在家中影只形单,孤帏寂寞,竟活活做了一个孤孀,是谁之过?我不去寄迹于秦楼,荡身于楚馆,逞是放债于你处的了,你为何但知有己,不知有人,狠心至此!我今日将此命拚了你罢!”遂尔乱撞乱噬。
  艳姣心内,虽十分怀恨,不免上前劝道:“母亲且请息怒!”反被槐氏举足跌开,艳姣只得吞声忍气,步回房内默睡。暗想:“槐氏如此狼心虎胆,我父亲旦夕要被她吞噬矣。教我弱质伶仃,亦无力可救。”是夜神思恍惚,枕席难安。
  明日起来,并不见父亲出外,意欲进房问候,却又苦于槐氏不容。不意过了数日,一日到黄昏时分,听得槐氏在房咿咿哑哑地啼哭起来。艳姣正在疑惑,只见槐氏住哭出房,说:“丈夫患病数日,适才已经气绝,叫那杨家表弟,快去通报亲戚,整备丧事。”
  艳姣心内明知父亲死得蹊跷,怎敢多言惹祸?不数日,丧事已毕。槐氏的表弟,竟常在家中坐落,一应家务杂事,槐氏尽托他料理支管。正是权握令行,二人只是把艳姣狠狠凌虐,故自晴园死后,艳姣之受苦,更百倍于往日。然究以艳姣在家是眼中钉,一日,竟把她远卖于武林钱塘门外一家姓汪的为婢。那家是个大户,主人号雪塘,年约三旬余,颇能优待下人。见了艳姣,甚喜她眉目清秀,与她更名为艳艳。怎奈主母妒悍暴虐,更甚于槐氏。艳姣自到他家,那为婢之苦,又不待言。
  吃打受骂,过了两载,已是十四岁了,身躯渐渐长成,抚形自顾,竟宛然一女子矣。一日,窃镜相照,只见眉横翠黛,眼净秋波,虽脂粉不施,而丰姿自尔绰约,一副俊俏面庞仿佛记与前生无二。更可异者,年虽尚幼,一点欲心,早有时勃发如火,不能按遏,只碍于主母拘束维严,故不敢通情奴仆。岂知主母见她年渐长大,面容又如许秀丽,心中愈加不悦,万般凌辱,无事生非,那家法相加,更甚于众丫鬟几倍。
  那日正值三春时候,后园中碧桃花盛放,命艳姣前去攀折。艳姣奉命来到后园,觉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一派春光,正是怡人天气,因恐在园留恋,来去迟延,归房又不免见责,故不敢恣情观玩,只是急急欲觅那碧桃花树,攀折数枝。无奈树皆高耸,举手难攀。正在树下徘徊观望,只见那边来一园童,笑吟吟对着艳姣问道:“姐姐,呆立在此做甚么?”艳姣道:“我奉娘娘之命,到园折取碧桃花枝。怎奈树高不能相折,恳哥哥踏上,与我折取数枝下来。”园童笑道:“你看如许高树,我又不是猴猿,如何叫我扒上树枝?既然你要折花,那边假山旁侧,有数株低矮的,可以折取,你且随我前来!”
  艳姣随那童子行去,转过假山侧旁,见里面有一座亭子,两旁围着纱窗,中间设着杨妃睡榻,榻上枕褥齐备。那时被园童引进亭中,竟拥抱入榻上求欢。艳姣此时,已是撩乱春心,不能止遏,只得顺水推船,凭他宽衣解带,款赴阳台。岂知抚弄移时,唯觉痛苦交加,不能承受。那园童尚未肯止戈,艳姣只得厉声大喊,挣起下榻,将衣裙束好,自步向假山上折了碧桃花数枝,胆战心惊,急急回到房内。
  只见那主母竖眉怒目,喝道:“你这该死贱人,我命你到园折取花枝,为甚去了多时?”艳姣战兢兢,跪地禀道:“婢子奉娘娘之命,往园内折花,见碧桃花树尽皆高耸层层,攀援不着,因在园中寻觅许久,始见有数株低矮的,傍着假山侧畔,婢子遂折此数枝到来,故尔略迟了须,乞娘娘恕罪!”那娘娘骂道:“你这贱人,偏会胡言说谎!明明在园内偷闲,不知干须什么勾当,还敢在此造舌么!”遂喝令众侍女将她上下衣裙剥尽,仰缚于并春凳上,用皮鞭痛抽一百。艳姣苦苦哀求,又增了十记,打得皮开肉肿,惨不可言。这种厉害家法,亦不止此一则;艳姣身受其苦,亦不止此一遭。
  话删絮烦,书提总领。又一日,艳姣偶从主人书斋经过,见主人在里边握笔吟诗,作吟哦之状,听得他吟成起二联,口中只顾念道:
  一点娇黄点额头,怀春人倚隔江楼。
  六朝旧事凭谁问?三月闲情只独愁!
  艳姣倚立门旁,听了久许,那主人忽抬头看见,问道:“莫非娘娘遣你到此,请我上楼么?”艳姣回言:“不是。”主人道:“既非娘娘差遣,你在此偷闲玩耍,少顷娘娘知道,怎免那厉害家法相加?”艳姣道:“婢子岂敢偷闲?因见大爷在此吟诗,故伫立窃听耳。”那主人笑道:“我吟的诗句,你哪里听得来?”艳姣答道:“莫说婢子能听,就是适才大爷未成的诗,婢子实能续下。”主人不信,遂唤艳姣进内,将诗笺付予她道:“你既如此说,试续下四句与我看。”主人说罢,遂自踱开。艳姣侧立几旁,把尖纤玉手,轻执银毫,即续四句道:
  残月岸傍牵客梦,晓莺声里送君舟。
  最怜飞絮飞花后,又见萍漂付水流。
  艳姣续罢,送过诗笺。主人接览,不胜惊异错愕道:“原来你竟有如此俊逸诗才!即残月一联,尽可压我前句矣。”又去书页中取出一题,上写着“题苏小小墓”,主人谓艳姣道:“我与你联句吟就此诗,你可必酬接否?”艳姣答曰:“能。”主人起句吟道:
  花腮柳眼泣斜阳,
  艳姣遂握笔题云:
  不见苏家小小娘,谁把芳魂埋携李?
  主人见了此句,沉思久之,然后接道:
  空留残梦绕钱塘。春藏古巷浑无主,
  艳姣不假思索,遂接道:
  月冷吴山怨自长。油壁香车人去后,
  主人接道:
  青骢聊复踏贤倡。
  不知联句之后,又有何事?自有下回细表。

 


  第十六回 空幻中果报既昭 鹦鹉唤大梦始觉

  诗曰:前生孽债此生偿,受尽颠离暗自伤。
  三载秦楼恣蝶采,十旬禅院任蜂狂。
  欲心劝尔须惩遏,淫报从知不渺茫。
  两世风流一梦觉,回头幸未晚榆桑。
  话说艳姣与主人联句,吟成七律一首,主人惊叹道:“我平日才名流布合郡,文人学士皆奉我为诗宗。今日与你联吟,反令我一时应接不暇,真异事也。我有一题在此,还要试你一试,与我再赋七律一首。”因即取出诗题相示。艳姣接览,写着“未开花”一律,韵限“开”字。遂谩展云笺,轻提银管,竟以自己比了花,正意夹写的吟就一律,诗云:
  倾国名花满园栽,一丛蓓蕾破新苔。
  芳心羞向东君诉,含蕊还须羯鼓催。
  顾我藏娇如有待,笑他卖俏独先开。
  无穷春色勾留住,吩咐狂风莫浪摧。
  看官,你道艳姣自幼并不曾读过一句书,为何能吟诗联句?这皆是她前生的宿学,因迷魂汤不饮,所以满腹锦绣词章,并不遗忘一须,仍是一才子也。那主人看了艳姣所吟之诗,喟然长叹道:“此诗风流倜傥,迥然不群,即觅诸名人彦士之中,亦难多得,何可使美玉明珠,常为淹没!我欲亵汝列于小星,为花朝月夕唱和之一乐,未识尔意如何?”艳姣道:“婢子得蒙垂眼,何感如之!但恐主母不容,难谐好事耳。”主人道:“我亦虑及此。但意难舍汝,我今夜归房,须把甜言蜜语,苦苦恳求她一番,必祈相允而后已。”
  那时主人起身,把双扉掩上,欲与艳姣度高唐之梦。艳姣道:“婢子来此,已耽搁许久,恐主母见责,不敢从命。”主人注目凝思道:“我实忘怀,汝须急急进内为妥。但有一言告汝,你主母夜间睡性颇好,若再多饮了几杯酒,竟尔熟睡如泥,毫无知觉。我今夜将她劝醉,可与汝在后楼相会,你须先至那边俟我。”艳姣允诺,遂急急启扉而出,来至楼上。却喜主母在床午睡正酣,不至究查加责。
  日间无话。到了晚来,忙向厨房催取夜肴送房中,自有众侍女轮值在旁斟酒。见主人频频相劝,那娘娘已饮得两颊晕红,渐形醉态。少顷,掇去残肴,服侍娘娘安寝好了,众侍女亦各个自去安睡。艳姣因主人有约,只得悄悄行过厢楼,把后房门轻轻挨开,将身闪进。只见一轮皓月,映照当窗。艳姣又把纱窗轻启,那月光射满楼中,胜比高烧银烛。
  无何,主人至,遂尔拥入锦帏,鸳鸯勾颈。岂知初鼓交矛,直至敲残五鼓,略破含花。顿觉裂痛交加;艳姣因不敢败主人之兴,只是紧咬银牙,熬疼忍痛,以承受耳。既尔雨收云敛,各自抽身,订以明宵,仍在此间赴约。艳姣把门窗掩好,自归寝所,和衣而寐。暗想:“女子破花,果有如许艰苦者!我今夜含花已破,明日再会阳台,自有乐而无苦耳。”
  话删絮繁。单说艳姣与主人后楼赴约,接连数次,讵知交合之际,虽已破花,一如未破花时之艰苦,无一次不咬牙频蹙。看官们,你道此何以故?这皆是彼苍欲报她前生极恶,恐其遍为淫债之偿,未必不反受淫中之乐,故使伊生成热如炽火之淫心,偏又生就狭不容物之牝户,巫山会上,仅觉有咬牙蹙额之形,并不得勾颈偎腮之乐。造物之禀性赋形,能曲为一人布置有如此,果报之法,可不畏哉!此是表语,不必多提。
  却说艳姣一日谓主人道:“婢子前日承蒙许列小星,未识曾在主母跟前道及否?”主人道:“我也日挂于怀,所以逡巡不敢进言者,盖有深意存焉。娘娘的性情,你也深晓。倘我言既出,她执意不从,恐一惊狮吼,难聚鸳帏,不特无以为久远计,即目前之欢爱,亦将断绝矣。”艳姣道:“离合自有定数,焉能虑得许多?须与主母一言,则允与不允,凭诸天命而已,免得时时系念,梦寝难安。”那主人应诺而去。
  是日无话。到了次早清晨,只听得主母在房嚷闹多时,遂唤艳姣进房,竟不问缘由,重重将她拷打一番。那主人也不相劝,竟气愤愤下楼去了。艳姣被打,明知不允纳妾,故有此一番举动。那娘娘遂令家人去唤方媒婆进来。不一时,媒婆唤到,要她立刻将艳姣卖去,身价银不计多少。
  事有凑巧,适值一山东人到杭脱货,欲娶一妾回家。方媒婆与他撮合成事,兑过银两,催逼艳姣下船。那娘娘又令两个家人,押送艳姣到了那客人寓所方回。艳姣思与主人一别,无奈主人并不见面,只得吞声含泪,出了后门,与方媒婆并两个家人,一同下落舟船。不一时,泊舟上岸,到了寓所,方媒婆与家人自回去了。
  艳姣见那个客人,年近四旬,生成一副奸险的相貌,正在房中把零星物件检点收拾,打点次早起程。见艳姣生得柳腰袅娜,姿态嫣然,不觉欣喜非常,遂取出几两碎银,令童儿往衣铺中,买几件衣服与艳姣更换。是夜特备一夕盛肴,相与酌饮。少顷饮毕,拥抱入帏,免不得布雨兴云,叙新人之豪兴。而艳姣之不能容受,其苦仍复如是。
  到了次早起身,先将铺程物件发下船中,然后艳姣与那客人并童儿三人,一并下去。一路无话。那日船过太湖,正在黄昏时分,因见月明如昼,正可赶路夜行,又遇顺风,故竟拽起满篷,顺流而去。艳姣正在舱中饮酒玩月,只听得耳边忽起一阵狂风,艄上舟人喊得一声“不好了”,那船儿遂倾覆水中。
  艳姣在水挣扎多时,已渺渺茫茫,毫无知觉矣。无何醒转,不觉头晕眼花,静息半晌,开眼看时,见身已在一舟中。转睛细视,似一只渔船模样,有一年老婆子在艄舱中煮饭,还有一人在头上网鱼,自己身上,倒换了一身衲裰干衣。艳姣与那婆子动问一番,方知幸得她儿子捞救,十分铭感。是夜在她船内过了一宵,那婆子自然细问根由。无待琐叙。
  到了明日,把艳姣衣服晒干,仍与她换好,谓艳姣道:“你既无家可归,无戚可依,须寻一安身之所为要。”艳姣闻言,踌躇道:“敢问老婆婆,这里近处可有清静尼庵否?”渔婆答道:“此间有一座宝花庵,共有十余个尼僧在内庵中,颇也饶富,但不知小娘子意欲如何?”艳姣道:“如欲投向庵中,为带发修行之举,敢乞老婆婆引我到庵,且见机而作,以图安身之计。”那渔婆道:“这又何难?就引你至庵便了。”
  那婆子遂把船摇动,不一时已至庵前,将船泊住,二人上岸,同进庵中。艳姣问明当家是谁,遂把前情细剖,谓:“愿在庵中带发修行,帮做须零星杂事,黄齑淡饭,是所甘心。”尼僧见说,遂尔允诺。那婆子见艳姣安身有所,遂作别出庵去了。
  且说那宝花庵众尼,皆是俗缘未净的,故络绎有风流子弟在庵宿夜。谚云:“近水则湿。”艳姣在庵渐久,遂有尼僧前来串通撮合,亦不免与这须浮头浪子兴云巫峡,布雨阳台。因艳姣颇能随众,故在庵与众尼甚相契合。
  自四月初旬到庵,韶光忽忽,又是清秋天气。这数月中,虽云寄迹于芸房,无异埋身于楚馆。那一宵,与一个风流浪子,共宿纱帏,方毕风流之度,正在朦朦熟睡,只听得一声喧嚷,打进房中,竦然惊醒。见有众光棍手拿绳索,赶近床前,竟把艳姣与那个少年缚住,衣衫俱不及穿。那时拖出房中,把二人僚于山门首地下。只见那边也捉破几个尼僧,一同捆缚于地。只见当家尼情极,向众光棍苦苦哀求道:“贫尼们愿罚。只要列位出口,无不遵教!敢求列位放了他们,日后再不敢如此。”
  内中有一个人说道:“既有师父如此说,再恕她一次。但在这个女子房中缚住的王三,我与他实有旧冤,今日相逢狭路,怎肯饶他?我们当连夜解至吴江,送入县中,凭县主太爷如何发落。”那时哄动近村闲人,争来观看者指不胜屈。艳姣含羞闭目暗想:“何独是奴命乖,撞着这个冤家,与棍徒偏有夙仇。彼欲雪怨,将我如此露丑出乖,殊可恨也。”
  不说艳姣怀惭抱恨。单说棍徒将二人扛下舟船,连夜往吴江进发。天明入城,方与艳姣解索,穿了衣衫裙裤。又与王三穿了一条禅裙,解进县中。那时县主升堂发落,自各个问讯一番,将王三重责四十板,枷号三月。艳姣虽不至刑法相加,怎禁得看审之人,挨满丹墀,已弄得满面含羞,置身无地。知县审罢,令押艳姣于官媒处,觅主官卖。时值一苏州冷公子,路见艳姣,兑银买去,即时下船进发姑苏。
  艳姣见那冷公子尚在青年,丰裁俊雅。暗想:“他今日买我,决是纳妾,我得此人,偕老终身,亦可无憾。但恐命遭颠沛,又有变端,亦无如何也。”
  那冷公子在船无事,唯与艳姣细细诘问前情。艳姣遂以自幼丧母,被晚母欺凌,卖于杭城汪府作婢;以及与主人联句称异,许纳偏房,因主母悍妒不容,顿时卖出,并舟覆太湖,寄身庵内之事,一一说明。冷公子道:“如此说来,汝之颠沛,可谓极矣。我还有言问汝,适才所云:”与汪姓主人联句吟诗‘,这诗词若还忆得,愿闻佳作。“艳姣微笑道:”俚句何堪渎听?既是公子下问,不敢深讳。“
  艳姣就把续句联吟二首与《未开花》一律,一并背与冷公子听了。冷公子道:“此乃才子之笔,卿虽聪俊,恐此诗未必是卿所作。”艳姣道:“若公子不见信,恳试妾以一题何如?”冷公子道:“此言甚善。”正在构思命题,适见一蛱蝶飞入船中,因即指秋蝶为题,韵限“飞”字。艳姣得题,顿时赋成一律云:
  回首秦楼事已非,才逢秋色便依依。
  从来不向残花宿,此去谁怜好梦稀。
  沉醉秋丛轻剪雨,徘徊小院冷侵衣。
  只因未了风流债,采得寒香故故飞。
  冷公子见甫命题,而诗已成,已唧唧称奇,及览诗,不禁大讶道:“卿果有如许奇才,顷所背之诗,信非冒袭也。我冷梦梅何幸而得此才貌佳人,奇缘不偶,岂谩以抱衾之职待卿哉!但有一言当为卿预告,我家大娘万般贤淑,唯提起纳妾一事,则顿时怒气迸烈,不容分说。因我家有一座别墅,离家数里,我久矣蓄心欲纳一宠人,贮于此处。卿此去须安身在别墅中,庶几可免是非。”艳姣道:“妾既归君,但得不时与君相聚足矣,何论其在家中在别墅哉!”是夜在船,不免巫山一度。而交媾之下,艳姣仍毫无乐境。
  一宵易过。到了明日,已至苏城,命船家弯进红杏村中。泊舟上岸,引艳姣进了园门,遍园观玩一番。虽不十分丽艳,而亭榭池塘,颇也点缀得精雅可爱。游玩许久,行至一所庭中,见里面新砌断靠壁,排着一驾方厨。那公子举手启落暗闩,双扉顿启,里边又有小小坐室两间,谓艳姣道:“你安居于此,只消把双扉掩好,竟是神鬼不觉的了。日给三餐,自有园童送进。卿在此,或刺绣消闲,或吟诗遣闷。我若得暇,自不时进来与卿一会,切不可随时启扉出园。因我有这须文人诗友,常在园中络绎往来,而大娘又不时遣人到园打听消息,倘一撞见,是非难免。”艳姣谨称知晓,二人又一度阳台,然后冷公子辞别而去。
  且说艳姣紧闭在内,竟如关锁牢笼,心中怀闷不已。流光易逝,又是秋尽冬来。朔风凛冽,淡月凝寒,一派寒冬光景,倍觉愁人。冷公子虽不时进来,却只在日间片刻之流连,而晚间总不敢留宿于此。艳姣居此,真觉度日如年。寒冷空帏,难堪寂寞。那一日,彤云密布,大雪纷飞。艳姣暗想:“如此雪天,料无人到此,不免出外观玩园中雪景一番,少遣闷怀。”遂尔步出双扉,行至庭外,绕着一带回廊步去。但觉山失孤峰,片片堆成银世界;雁迷寒影,纷纷妆就玉楼台。
  正在观玩,只见一人头带毡笠,身披毡衣,跨驴而至。艳姣急欲回避,定睛一看,却原来是冷公子。遂迎公子下驴,同至飞云阁上,命园童暖酒进肴,相与赏雪观梅,以为一乐。那时谈心畅饮,竟忘却归家。
  无何天色已晚,见雪愈下得大了,竟一片片如鹅毛剪下,云低风冽,天气正寒。冷公子不能回去,是夜在房同宿,自然锦帐生春,漏尽五更还作夜;绣帏拥暖,雪高三尺不知寒。虽乏雨云之趣,偏多恋恋之情,喜孜孜过了一宵。
  二人熟睡方醒,只听得外面双扉打破,拥进多人。艳姣急欲起身,已见一妇人走近床沿,把帐帏拽起,指着艳姣骂道:“你是何处青楼娼妓,敢大胆在此安宿!”遂喝令众使女,把她赤身拖出衾中,用麻索捆缚了,拖出庭中,竟投于阶前雪内。艳姣身甫着雪,已冷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地去了。不知死去多时,觉身上微暖,渐渐苏醒。睁眼看时,已不在冷公子园中。数椽破屋内,唯有一老婆子在内煮饭浇汤。艳姣细问其故,知被冷家大娘作主,许配与他儿子苏秀如为妻,文契现在,其子已往街上整备鱼肉、烛马等物,即在是晚成亲。
  挨至黄昏时分,草草毛毛地成了亲。讵知苏秀如是一个佣工的窘人,室如悬磬,家少储粮。老母在家,唯绩麻沤绽,助给三餐。自与艳姣成亲,又增了一口,未免日给难敷,贻嗟瓶罄。艳姣际此光景,怎能消受得过。又见秀如出外佣工,归家日少,因结识了间壁一个开珠宝铺的。那人姓凤,号集梧,家住南浔,曾约于某日黄昏后私奔。
  到了这日,悄悄与那人一同下落舟船,意欲同回故土,把艳姣安顿家中,然后再至苏城。不料三更时分,行至僻静河塘,两个舟人竟持了明晃晃两把利刀,抢入舱中,把集梧一刀砍死。艳姣急待声张,那刀已架在颈边,唯哀求饶命而已。船家道:“若不声张,决不伤汝。这是一座寺院中僧人,托我二人在苏行此勾当的。若遇姿色妇人下船,总要下须毒手,你也该遭此劫,不必伤怀。”言罢,把尸骸撩入水中,遂把橹乱摇,摇至一所,泊舟上岸。
  一舟人引了艳姣,弯弯曲曲行至一个僧房,遂有一众僧人络绎前来,强逼成欢。那时,被众僧粗卤狂淫,承受之苦,自尔更甚。讵知这寺中共有十余房僧人。每房淫僧,颇又众多。艳姣每夜轮流而转,污淫之态,何可胜言。日间则密藏于一所幽室中,见里面已有十余个妇人在内,共诉冤情,知皆拐虏于此。
  且说光阴易过。艳姣自虏入寺中,屈指算来,已有十旬,正愁押兽笼禽,无由得出。适值那晚黄昏,寺遭回禄,火焰冲天,竟难救遏。众妇人乘闹俱拚命逾墙而出,得脱牢笼。那知艳姣命犯颠离,出寺难行,又遇地棍奸淫,骗拐载至维扬,竟卖于蔼春院中为妓。
  艳姣暗想:“我自破瓜以来,御人多矣。枕衾之下,有苦是负,无趣可尝,怎禁得寄身于此,朝送旧夕迎新耶?然我欲火时腾,又难久耐,岂能割除孽障,长守寂寂之空帏?想我丽颜拔萃,正在青年,而抚琴对棋,吟诗描画,又色色精通。我若为青楼女,自能合郡名流,人人企仰,一为酬接,已令他心醉魂迷,而云雨之间,聊为画卯点名而已。此志既定,遂安心在于蔼春院中。入院方数月,而声名已大振广陵。兼此处乃天下客商辐凑之所,名妓声传,无不契怀赞羡。由是蔼春院中,无日不车马盈门,所交之人无不称赞,她词赋不让花魁之品,竟有苏小小之风。
  且说艳姣在院,迎新送旧地过了三载。时有一贵宦石公子,与她甚相契合,深慕艳姣词赋之工,故二人得暇常为和咏联吟。不知石公子虽嗜吟诗,而诗学甚浅,较诸艳姣不啻有涯角之隔。石公子却能下问,所吟的诗反叫艳姣评改,故二人相交甚厚。那时石公子之父,因放了山东巡按出都,特遣人来迎接家属,故石公子特来与艳姣握别一番,袖中取出一幅感别诗词,赠与艳姣。展开一看,见是四首绝句,内有一绝诗云:
  瑶台旧路渺无踪,两地相思情更钟。
  毕竟鹊桥填未稳,关山云树隔重重。
  艳姣一览此诗,似于何处见过。沉思久许,记是前生题跋在十美图上的,笑谓石公子道:“瑶台一绝,非君所作,是一幅美人图上抄袭来的。”石公子惊问道:“卿何以知之?”艳姣饰词对道:“妾昨夜曾得一梦,梦君赠妾以一幅画图,妾珍玩之无已。见每幅上题诗一绝,妾尚记忆不忘。”石公子道:“原来有此异事!我果新得画图一幅,如卿所言者。卿既梦我见赠,我回家即当检出遣使送来。”言罢别去。少顷,即有侍女送上画图。
  艳姣甫为展览,不觉伤心触目,泪落如流,道:“物犹是也,而人已非矣。我前世孽根,皆起于此。想我自卖身而后,淫债谅已偿清。尚欲偷生于世何为?”遂解下一条丝绦,自缢而亡。讵知魂赴冥台,阎王谓:“艳姣冤债未清,寿年未绝,再至阳间,为人数载,然后可赴酆都。”
  那时悠悠醒转,见鸨儿并众姐妹在房看视,诘问缘由,只得吱唔以对。众人见状知有难言之处,不欲追诘,宽慰数句各为散去。自是艳姣在蔼春院中,又过了两载,忽被扬州府陶太爷出重价买去,送于督抚柳大人为妾。艳姣甫入内署,见柳巡抚年近五旬,注目许久,似曾相识,心甚疑惑。因乘间细问侍女们:“老爷籍贯何处?谁字甚名?”一经盘问,腹内已自了如。少顷唤进卧房,欲御枕席,对着柳巡抚,不禁忆昔伤怀,潸潸泪下。
  柳巡抚见此情形,十分怀疑道:“你有何伤感,不妨对我细剖。”艳姣道:“我之伤感,不在今生,乃在前世耳。”柳巡抚道:“前世之事,渺茫难知,何用悲它?”艳姣道:“我前生悔不听君之箴劝,致有今日。我非别人,即君之契友花金谷所转世也。”
  原来这柳巡抚亦非别人,乃即是柳迁乔也。迁乔听到此句,遂吃惊问其故。艳姣带泪将前生事迹,及酆都受苦,并再世投生之流离颠沛,一一剖详。此时,不觉悔恨交加,呼号大恸。只听得耳边声声唤道:“花贵人,快须抬头!”竦然惊醒,乃是一场大梦,见帘前鹦鹉对着他唤了一声:“风流才子乐乎?”遂破笼飞去矣。
  那花春呆思许久,顾问家童:“方才睡去多时?”家童答道:“相公俯几而卧,约有半晌,庭前花影已将过午了。”花春心窃异。想:“明日,迁乔到来,遂以梦中之事详述一番。”迁乔亦惊讶不已。又将梦中所作之诗词,一一录出,与迁乔一同观玩,不禁赞美唧唧。花春暗想:“这鹦鹉一唤而奇梦始,一唤而奇梦终。此鸟洵非凡种,乃德僧设法变来,点化于我的。”
  自得此梦之后,安陋颜之故我,遂绝念于风流。厥后花、柳二人,俱得玉人合卺,金榜题名,子桂孙兰,爵居上位。此书俱不赘言。


  【全书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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